陆炳没去找嘉靖皇帝,而是先找别人,那是因为就算他先找嘉靖皇帝,也不太可能被直接免罪。

    那样会显得嘉靖皇帝太好说话了,甚至像是听陆炳的话一样。

    所以嘉靖皇帝想赦免奶兄弟陆炳,也需要有个台阶下,然后才顺水推舟的饶了陆指挥。

    有资格充当台阶、出面向皇帝说情的人,非皇帝宠臣不可,所以人选寥寥无几,这就是陆指挥半夜来跪秦中堂的原因。

    找秦中堂,别人不会捣乱;找别人,谁知道秦中堂会不会捣乱?

    但秦中堂始终开心不起来,让家人们都很奇怪。

    秦中堂今天遭受的三连跪里,严世蕃是什么样的人就不用细说了,肯定是中山狼一样的人物。

    而徐阶在原本历史上一直跪舔严嵩十多年,最后徐阶给了严嵩什么结局?严世蕃又是怎么死的?

    原本历史上的陆炳也因为犯了罪,去跪过当时的首辅夏言,然后夏言心软放过了陆炳。最后夏言之所以被斩于西市,陆炳也没少出力。

    所以被这样三个人跪了,作为穿越者的秦中堂,心情真的十分复杂。

    此后的事情发展,就完全如同秦德威所预料的。

    当段朝用的骗术被揭穿后,论罪肯定该死,但嘉靖皇帝还在犹豫杀不杀段朝用。

    皇帝的这种心态,就好比很多受骗者总是对骗子抱有一丝希望。段朝用只是在黄白术和仙器问题骗了皇帝,万一真的另有什么长生之法呢?

    另外就是,求长生心切的皇帝还担心,杀方士不祥,不利于求仙或者吸引真正的高人来效力。

    所以在外人看来,生性苛刻的嘉靖皇帝对道士总是格外宽容,被骗了也舍不得杀。

    反正段朝用在诏狱里出不来了,不杀就这么一直关着,直到皇帝下定最后的决心。

    还在外面奔走营救段朝用的郭勋郭侯爷,也立刻又被捉拿下狱了,被关进了刑部天牢,与已经坐牢七八年的张延龄做了狱友。

    当初郭勋掌权的时候,还从张延龄这里刮了不少钱财,还图谋过张家把控的北方私盐生意。

    如今郭勋成了张延龄狱友,也算是天道好还了。

    或许有闲人想多嘴问一句,那去年张家被抄家后,家势彻底败落,北方私盐生意就落到了哪里?

    这就要问问陆炳陆指挥了,然后再想想陆指挥在北方各省招募勇士的基础又是什么?

    被关进天牢的郭侯爷日子不好过,天天被张延龄隔着牢房辱骂和嘲笑。

    郭侯爷确实也在喊冤,声称自己也是被段朝用所蒙骗,所以才将段朝用推荐给了皇帝,但已经没人关心他是不是真冤了。

    就是年底是刑名淡季,没谁想折腾案子了,大概要明年再说。所以郭侯爷也要在天牢里过年了,前提是别在天牢里暴病身亡。

    至于东宫官属,在嘉靖皇帝的九天雷霆之下,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这些带头的都被罢官,勒令居乡闲住。

    其余也有不少人收到牵连,左迁贬官者比比皆是,詹事府詹事何鳌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估计也是等到明春再做处分。

    过年前大部分事情也就这样了,一般没人想在年底前多折腾什么。

    进入十二月后,又过了腊八,京师从朝臣到百姓全体进入准备欢度春节的状态,除了随时待命应急的军机处,谁还想什么公务。

    明年可是嘉靖二十年,如果以十为一整数的话,二十年就算一个里程碑大年了。

    嘉靖皇帝不上朝虽然屡屡遭到正直大臣的抱怨,但客观事实上,确实减轻了大臣们的负担。

    尤其是元旦大朝这样的规格最高的典礼,一旦免掉,就能让十二月的朝臣们彻底放松。

    于是各衙门又开始了公宴的高峰期,衙门内部的,衙门之间的,吃吃喝喝,每日都能看到大量官员醉醺醺的走在皇城周边的街道上。

    当然家境富裕的秦中堂不缺这点吃喝,也不用通过吃吃喝喝拉关系,所以也就不很上心。

    这日秦德威走进文渊阁的时候,方佑方舍人提醒说:“文渊阁该贴春联了。”

    其他诰敕房、制敕房之类地方的春联可以随便找人写,中书舍人里有的是词句好、书法好的专业人士。

    但文渊阁正门,也就是中堂外面的春联,没人能代笔,只能让秦中堂亲自来。

    秦德威站在庭中,抬头看着文渊阁的前楹,嘴里却问道:“西苑无逸殿那边,严阁老的直庐或者正殿可曾贴了春联?”

    方舍人无语,这是真无语,完全答不上来。不是他方佑无能,这样上司的脑回路,谁能跟得上?

    就写春联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事情,却先琢磨西边无逸殿那里写了什么,这分明就是存着心别苗头!

    如今翟首辅和严阁老都在无逸殿入直,无逸殿就相当于内阁驻地代名词了。

    所以秦中堂其实问的是,内阁的春联怎么写的?如果不是为了别苗头,问这个干什么?

    秦德威见方佑答不上来,就吩咐道:“这都不知道?还不去速速打探!”

    方舍人很想问一句,中堂大人你活得累不累啊?当然,也许这就是别人是中堂大佬,自己是跑腿舍人的原因。

    又半个时辰后,方舍人从西苑折返回来,对秦中堂禀报说:“严阁老直庐没有贴春联,但无逸殿正殿外面已经贴了!

    但正殿这春联也是严阁老手书的,上联是,和声鸣盛世;下联是,春色满皇州。”

    秦中堂闻言点评道:“果然是严氏风格!”

    这里秦中堂所说的严氏风格是什么意思,并不能细说,懂得都懂。

    方舍人就就帮着研墨,他想看看,秦氏风格又是什么样。

    此后秦中堂提起笔来,同样写下了十个大字,与内阁春联的字数一样多。

    方舍人抬眼看去,只见上联是“春为一岁首”,下联是“月傍九霄多”。

    “好!中堂此联极工!”方舍人立刻开口喝彩,果然是秦氏风格。

    其实这个对联很有意味,隐隐透露着一丝小霸气,还有几许傲然自得。比如“为”、“首”这样的字眼组合,一般衙门哪敢用?

    所以秦中堂不负众望,还忍不住技痒与内阁别苗头了,春联气势上要压倒内阁。

    但方舍人也只能用“极工”来称赞了,别的意味都不好直接说出口,只能让观者自己领会。

    果然这个既低调又张扬的个性春联贴出去后,立即就在官场传开了。

    然后不知怎么的,官场上就流行起找秦中堂要春联的风气了。但凡与秦中堂能说上话的、有排面的官员,基本都找秦中堂索要过春联。

    大概都觉得秦中堂是个大福气的人,行走的人形“祥瑞”,都想在新春佳节沾沾秦中堂的福气。

    这日秦中堂从东华门出宫,前往夷务衙门视事,走到东安门外金水河的皇恩桥上,迎面碰巧遇见了东厂的秦太监。

    东厂衙署在东安门外面,秦太监从东厂回宫里时,必定经过东安门,所以特赐出入皇宫东门的秦德威遇上秦太监并不奇怪。

    礼节性的打个招呼后,秦德威正要继续前行,却又被秦太监喊住了。

    然后听到秦太监说:“听闻中堂写得一手好春联,咱家外宅尚缺一对春联,有意请中堂赐墨,咱家不胜感荷。”

    在大明朝,高级太监和文官之间的文字互动很常见,比如很多大太监或者大太监父母的墓志铭都是由高级文官撰写的。

    所以秦太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以秦太监的地位,秦德威也没道理拒绝。

    但秦德威还是多问了一句:“厂督想要什么风格的春联?”

    太监这种特殊群体的心理需求可能与一般人不一样,故而要先问明白了。

    秦太监便答道:“要彰显出豁达、敞亮、娴雅、精致的读书人风范,最好又要有点特性,与寻常人不同。”

    秦德威无语,豁达、敞亮、娴雅、精致这几个词,与你秦太监沾边吗?

    还要与常人不同的有个性?直接在春联上写明你是太监,够不够与常人不同?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皱眉道:“厂督莫不是为难人?”

    秦太监笑道:“以中堂之才学,也有被难住的时候?”

    秦德威答话说:“那就试试看。”

    过年前没大事,闲着也是闲着,此后两人便去了旁边光禄寺。

    借了纸笔,然后秦德威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的写了一对春联。

    上联是“无子无孙,尽是他人之物”;下联是“有花有酒,聊为卒岁之欢”。

    秦太监:“......”

    什么无子无孙,大过年的你秦德威别自己咒自己了!

    秦德威顾盼自得的说:“厂督看着如何?无子无孙,豁达!尽是他人之物,敞亮!

    有花有酒,娴雅!又全用南宋宰相乔行简的词中语,精致!”

    秦太监只能哭笑不得,收了春联走人。

    年底的酒席多,虽然大部分宴请都被秦中堂都推掉了,但总有推不掉的,或者不想推的,比如翰林院公宴。

    官场有句话怎么说的,一日为翰林,终身是翰林,纵然官至内阁大学士,也要以翰林出身为荣。

    所以秦中堂虽然为了攫取实权,战略性放弃了翰林院兼职,但依然有资格参加翰林院公宴。

    算起来,秦中堂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来翰林院了,这次回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倍感亲切。

    此时宴席未开,多数人还站着闲聊。秦中堂一眼就看到了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高声招呼道:“温前辈!别来无恙乎!”

    温仁和便与秦德威寒暄着说话。

    秦德威环顾四周,感慨道:“我嘉靖十四年来这里时,温前辈是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如今还是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

    六年时间,各处人事更新、物是人非,唯有温前辈宛如翰苑定海神针啊。”

    温仁和:“......”

    姓秦的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

    当年张孚敬对翰林院进行大清洗后,翰林院人数凋零,最少时只有二十来人了。

    但经过嘉靖十二年特选、嘉靖十四年和十七年的科举馆选,翰林院人才队伍得到了补充,如今人数又大大回升了。

    所以秦德威这次参加翰林院公宴,居然产生了“人山人海”的感觉。

    忍不住又对温仁和说:“我从来不知道,翰林院居然有如此多人!”

    温仁和冷笑着说:“你秦中堂还想不到其中奥秘么?明年会试考官未定!”

    秦德威顿时秒懂,答话说:“最近忙的大事太多了,把会试的事情忘了。”

    按现如今官场传统,会试的主考官要从翰林院选,大概半数同考官也要从翰林院选。

    对翰林们来说,这就是一个好机会。举个例子,看看那张潮张前辈,收了个秦德威当学生后,多么风光。

    考官是由皇帝点选的,在过去,翰林平常与皇帝打交道机会很多,皇帝一般都心里有数。

    但现在政治生态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嘉靖皇帝一直在西苑修仙,翰林们平常也见不到皇帝,根本没机会表现自己。

    而翰林院年终公宴上,按惯例皇帝都要与翰林有点互动,比如出题让翰林们写应制诗之类的。

    对翰林们而言,这可能就是仅有的表现机会了,容不得翰林们轻忽。

    对此秦德威没有鄙视,大家都不容易啊,内卷是可以理解的,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样机会多。

    然后秦德威就离开了温学士,找其他熟人交际去了。

    现在翰林院人数扩张后,不像原来那样“一团和气”,就出现派系了。

    大体上最明显的派系是三群,第一群是传统派,以十几年前、甚至更早的入翰林的老人为主。

    第二群人,就是供奉派,就是有机会去西苑入直、给皇帝写青词的郭朴、袁炜,以及围绕在这两人身边的一群人。

    第三群人,就是与秦德威关系密切的一帮人,比如赵贞吉、许谷、刑一凤等人。

    如果要问秦中堂怎么看,秦中堂会表示完全没看法。他秦德威已超出了这个层次,不太在乎这种低端局部小气候了。

    最多就是恨铁不成钢,经常斥责小弟们不给力,不如郭朴、袁炜那帮人会写青词拍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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