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看得出,左都御史屠侨这三条,虽然就提了一次秦德威的名字,但其实全都是针对秦德威来的。

    第一条,提出宫务问题就不用说了,明晃晃的就是挑拨张太后和秦德威之间的关系。

    第二条,提出要讨论辅政大臣工作流程细节,以及办公地点的问题,完全针对秦德威独霸文渊阁来的。

    第三条,提出太子是否可以移居无逸殿,其实就是第二条备选方案了,根子还是针对秦德威。

    大家还以为秦中堂要花样百出的反击的时候,都准备好了观摩和学习的时候,没想到秦中堂直接掀了桌子,以太子健康为理由,要求退朝散场了。

    就是屠总宪本人一时间也愣住了,他在官场干了几十年,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这些议题都是他精心准备,与严阁老通过了气的!

    除了第一条是刚刚收到风,听说秦德威在西苑提议方皇后摄理宫务后,现场临时加上的。

    另外的第二条和第三条堪称是环环相扣,挤兑着秦德威要么认了第二条,要么认了第三条,总有一款适合的。

    如果你秦德威还是极力主张忠义,要求阁老们继续值守无逸殿,就近侍奉皇帝。

    那么根据这个理论,忠孝不分家,皇太子是不是也该尽孝心,移居到西苑,就近侍奉皇帝?

    这样的话,阁老与皇太子就靠近了,霸占文渊阁的秦德威反而距离皇太子远了。

    如果不想这样,就要放弃绝对忠义的理论,放开文渊阁,让其他辅政大臣回文渊阁办公。

    在屠侨的预想中,这样的双保险方案应该能堵死秦德威的回旋余地,让秦德威的最擅长的狡辩难以发挥作用!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秦德威应对的态度居然如此简单粗暴,丝毫不讲究技术含量!直接不予讨论,一张口就说散会!

    可能秦中堂天生有嘲讽脸,顿时把屠总宪的怒气槽拉满了。

    你秦中堂太看不起人了吧?凭什么对别人都是百般激辩,对他屠侨却连个基本的敷衍都懒得有?

    但屠总宪没有直接反击,甚至都不看秦德威,只盯着首辅翟銮。

    这意思很明显,提议要退朝的秦中堂又又又侵夺你首辅的权力了!

    不知道你翟首辅是否能忍得住,如果换成我,那绝对不能忍啊!

    翟銮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皇帝清醒的时候,你秦德威依仗恩宠很嚣张,如今皇帝昏迷不醒了,你秦德威还这么嚣张!

    于是翟首辅当场就做出了反制,霸气十足的对礼部尚书张潮说:「礼制上的事情,还是张尚书来说吧!」

    大概也是摸到规律了,每当朝会廷议因为秦德威出现僵局时,就请张尚书出来救场。

    张老师很无奈的站了出来,说了句公道话:「事情没议论完,怎能散去?」

    秦德威义正词严的说:「当今东宫健康最为关键,天子已经不豫,东宫若稍有问题,就是社稷动荡!

    所以没有什么比东宫身体更重要,谁敢忽视东宫身体?

    况且今日这些议题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十万火急的大事,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现在议定?」

    说完后秦德威犹嫌不足,又补充了一句:「再说真要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自有军机处处置!」

    涉及到太子身体健康问题,和「忠诚」一样,又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政治正确谁也不能说这不重要。

    张老师还是很公道的说:「即便顾念东宫身体,也不能不议事,不能不让人说话。」

    秦德威叹了口气随口说:「屠总宪作为朝议上的新人,还是要以学习为主啊,多研究些问题,少议论些主张啊。

    屠侨:「......」

    你秦德威有完没完?一年前说自己是新人,一年后还是说是新人?

    秦德威忽然又道:「屠总宪往常表现就挺好,为何今日突然大发议论,分条列目的提出主张?又为何突然对辅政问题生了兴趣?」

    这看起来像是句废话,但众人也都知道,秦中堂很少说毫无目的的废话。有些聪明人稍加琢磨后,顿时就品味出内涵了。

    这可是浙党大佬屠侨自从去年入朝以来,第一次在重大政治问题上主动提出主张!而且受益者是同乡张邦奇!

    过去参加廷议时,屠总宪一般都是跟在别人后面说几句话,很少表达自己主见,一方面是总被秦德威嘲讽为新人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求稳。

    而今天屠侨发声,经过众人琢磨过来后,忽然有点立杆亮旗的意味了。毕竟浙江作为科举强省,在高层不能没有代表声音。

    还有更聪明的人意识到,秦中堂这就是对人不对事,故意扫屠侨的脸面,就和刚才扫辅政大臣之一张邦奇的脸面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秦中堂总是故意和这几个浙党大佬过不去,逮着机会就打击。

    反正经过秦中堂点拨和渲染,好端端的事务问题,又上升到政治派系和斗争的高度。

    想下场随便说几句刷存在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刷存在感也要看场合的,涉及到派系就小心为上!

    而张老师也不说话了,退了回去,事情轻重还是分得清的,这会儿不能再扯秦德威后腿了。

    别人都不给力,屠侨忍无可忍,只能亲自下场,对秦德威喝道:「以秦中堂的意思,今日就不议事了?简直就是笑话,朝堂上不议事,那还算什么朝堂?」

    秦德威则答道:「议事当然应该议,但东宫尚在幼年,议事要有节制!要有原则!

    不然的话,我心里还积压了一百八十余条主张,如果今天全都抛出来议论,那要议到什么时候?」

    屠总宪下意识的冷笑道:「你故意举一個极端例子,又能说明什么?我就不信,你真有一百八十条主张......」

    突然有人插嘴说:「屠总宪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你屠侨在都察院,没经历过秦中堂主持的主要针对六部的「革弊兴利」运动!

    在秦中堂心中,可能真有一百八十条主张!别激秦中堂的将!

    如果被秦中堂全部抛出来当议题,又干不掉秦中堂的话,那六部至少两三年不安生!

    屠侨不知道有没有领会别人的意图,见有人劝阻就改口说:「东宫临朝,如何议事,也是你秦德威所以能独自决定的?」

    你说东宫疲累就疲累?你说东宫该休息就休息?你是不是想挟东宫以令大臣?

    听到这里,众人才感觉算是质问道了点子上,刚才思路一直被秦德威牵着鼻子走。

    一直在想着‘东宫健康」问题,却忽视了「谁来决定东宫健康」这个法理性问题。

    面对这个质疑,秦德威非常诧异的反问道:「屠总宪休要血口喷人,这怎能是我独自决定?」

    屠侨驳斥道:「五个辅政大臣,只有你要求散朝,不是自己独自又是什么?」

    秦德威叹道:「屠总宪大错特错!类似事情又不是没有前例,我只是遵循先前成例而已,难道也不对?」

    在大明的政治文化中,祖宗法度和先前成例仿佛都具备天然正确的魔力。

    一旦朝廷遇到问题,往往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查找有没有先例,先例又是怎么处置的。

    听到秦德威说出「成例」两个字,许多人顿时就绞尽脑汁的回忆起来,究竟哪个前朝有这种例子?

    其实也不用别人多想,秦德威自己就说了出来,「英宗皇帝冲龄践祚,当时正值三杨辅政,顾惜英宗皇帝年幼体弱,便修改了朝会和议事规矩!

    之前朝会是每日一早朝,到英宗朝改为了逢三、六、九上朝,等于是三天一朝!

    同时在朝会议事时,只允许奏报三件事,以此为限!而且这三件事必须先提前关白辅政大臣!」

    屠侨:「......」

    这都一百年前的事情了!你秦德威一个二十几岁的人,怎么还能把百年前的旧事扒拉出来?

    逐渐占据了主动的秦德威质问道:「当今东宫监国,同样又是年幼临朝,与英宗朝相似,援用英宗朝成例有何不可?

    先例在前,又怎么能说是我秦德威独自拟定?今日到此,本就该散了!」

    屠侨顿时无话可说,大明政治中很多问题都是这样,只要有了先例和成法,仿佛就有了一定合法性。

    对屠侨这种缺乏创新能力的传统型官员而言,维护先例成法几乎也是一种本能。

    不过说到这里时,秦中堂仿佛刚想起来,宝座上还有个张太后,又转身对太后奏道:

    「规矩绝非我秦德威所定下,只是遵循祖宗故法,如今情势近似,故而旧法可以照用,还请娘娘准许!」

    张太后很想说一句「不准」,但根基薄弱、差点被宫人羞辱的她似乎承受不起政治风险,而且也完全找不到「不准」的理由。

    「可。」张太后只能同意说。

    从文华殿出来,秦中堂与其余大臣作别,独自横穿道路,前往对面的文渊阁,留给了别人一个背影。

    其他人很直观的深刻感受到,秦中堂当初为什么不争辅政大臣。就这个优越的地理位置,还用去争?

    忽然有人对张老师笑道:「张尚书真是手下留情了!」

    如果没有张老师阻止秦德威挖大坑,别人当初议论辅政大臣人选时也想不到这出。

    然后会发生什么?大家今天在文华殿兴冲冲的确定了辅政大臣的事情,然后出来才发现,辅政大臣在太子周边根本没有办公点,这才叫集体尴尬!直接送脸给秦德威!

    秦中堂并不知道别人在背后的议论,拐弯走到文渊阁大门时,忽然背后又有人喝道:「秦德威慢着!」

    听声音就知道,又是张老师来说教了。秦德威无奈的和张老师一起走到宫墙角落里,询问道:「老师又有何指教?」

    张老师犹豫着问:‘你是不是太贪权了点?

    秦德威答道:「譬如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我也是这个道理,从不嫌少!

    我如果不贪权,那岂不都让严嵩之流贪走了?就严嵩等人那样,把权力让给他们于国于民有何益处?

    只有我秦德威才能将权力用到最该用的地方,别人没有能做得到的!

    只有我秦德威知道哪里需要改进,没有权力如何推行?谁又肯听从?」

    张老师真想不明白,不肖弟子这个真理在手、舍我其谁的态度,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在张老师的观念里,好像只有生而知之的圣人才会这样,但秦德威浑身上下哪点能和圣人沾上边?

    别人都吹秦状元是星宿下凡,张老师难道不知道底细?

    张老师只能提醒」了一句:「小心物极必反!如果到了没有人敢公开反对你的地步,才是你最危险的时候!」

    在已经深度绑定的老师面前,秦德威什么话都敢说,非常不平衡的说:‘‘老师想得有道理,但我这才到哪?

    要是换做一千多年前,我费了这许多力气,如今早就该封侯拜相或者大将军录尚书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了!

    但在大明,掣肘者偏生就如此之多,甩都甩不掉,而且永远清理不干净!」

    穿越者也不得不承认,发展到了大明时候,封建皇权的国家机器日趋严密,用教科书上的话说,叫高度完善成熟的君主专制。

    可以说,大明政治制度的草创和发展,基本都是围绕着防止权臣篡位设计的,制度内部互相扯皮十分厉害。

    就连秦中堂的很大一部分精力,也都放在了应对扯皮上面。

    即便同是权臣,与一千多年前的同行相比,也是毫无可比性的。一千多年前的权臣谋朝篡位都是家常便饭,而在大明几乎不可能。

    这就是秦德威感到最不平衡的地方了,与历朝历代相比,大明权臣的性价比真是太低了!而且「权臣」两个字还要打个问号。

    听到秦德威的「不平衡」心态,张老师忍不住吐槽说:「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然后呢?继续革弊兴利,大肆改制?」

    秦德威:「......」

    难道老师你也看出来了,王莽是个穿越者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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