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中有个常见的词叫“德不配位”,大概在严嵩、赵文华等人眼里,王廷相占据文渊阁,就有点德不配位的意思。

    你王廷相又不是能“以德服人”的秦德威,凭什么继续霸占文渊阁?秦德威能做的事情,不代表别人也能做!

    所以对严党而言,王廷相就是一个极好的突破点,可以作为对秦德威势力的试探。

    同时这件事不大不小,正合适拿来测试风向。而且也不会有后患,即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或者更严重的后果。

    严嵩下定了决心后,就对赵文华指示说:“你亲自上疏!然后再找几个御史,随时准备应援。另外和屠总宪沟通好,提前做好朝会上辩论的准备。”

    大明的政治制度比起历朝历代有个很鲜明的特色,就是公文流转制度空前的成熟。很大程度上,庙堂政治往往就是公文政治。

    一方面是因为国家机器更加完善,公文制度日趋成熟;另一方面则是大明动辄出现多少年不上朝的皇帝,朝政也就被迫通过公文流转来维持。

    故而朝廷的政治斗争很多时候都是从奏疏攻讦开始的,然后轮番上疏互相激辩,这都是公文的一种。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秦中堂那样的条件,不需要通过奏疏挑事,可以在皇帝面前直接与别人战斗。

    严嵩让赵文华上疏,就是这种情况。

    此时赵文华正担任通政司左参议,负责的就是奏疏收发,就朝廷办公程序问题发表意见,也算名正言顺。

    赵文华回去后,连夜写了一份奏疏,主要内容就两点:一是讥讽王廷相贪图文渊阁虚名,恋栈不去;二是奏请将内阁阁臣移回文渊阁办公,再将军机处从文渊阁移到他处。

    到了次日,赵文华将奏疏早早投进内阁,严阁老也拿出了超高效率处理,票拟了一个“下发廷议”。

    按照公文流程,内阁票拟之后就是批红,皇帝御批或者司礼监代批。

    所以赵文华的奏疏到了司礼监后,又被新任掌印太监秦公公看到了。

    于是秦太监就打发了文书房写字太监冯保,去无逸殿询问严嵩说:“此奏疏无事生非,目前朝廷初定,正当安静之时,有何必要再生事端?”

    严嵩答道:“秦太监所言诚然有理,但奏疏中所言也未尝没有另一种道理。

    所以才暂时不评价对错,先下发廷议,付之于公论有何不妥?

    如果秦太监不同意拟票,不妨奏报老娘娘,听老娘娘懿旨而定。”

    严嵩这句暗含软钉子,你秦福只是代替皇权批红,搞清楚自己定位,哪来的那么多自主想法!

    不服气就问问摄政的张太后,看看张太后怎么决定的。

    以严嵩向来与宫里人为善的习惯,如果不是对秦太监绝望,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冯保反正就是个沉默的传声筒,也犯不上和严阁老当场争辩什么,只是将严阁老的话又原封不动的带了回去。

    秦太监听了冯保带来的回话,想了想后,也没有再说什么,照着严嵩原本的票拟批了。

    冯保没有退下,欲言又止,秦太监便问道:“莫非你也有话要说?”

    冯保便答道:“秦公若不特别关注这份奏疏便罢,既然秦公已经表现出了关注之意,那内阁严嵩的回应就是无礼!

    如今秦公刚上任司礼监掌印,正是要立威的时候,岂能对内阁的严嵩毫无表示?”

    秦太监扫了冯保一眼随口说:“天下之事逃不出一个道理,凭着道理办事就行了。”

    冯保急切的说:“司礼监与内阁共柄机要,权力总共就这么大,内阁多一分,司礼监就少一分。

    两者之间可谓是此消彼长,秦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不然开了不好先例,便有后患无穷。

    况且秦公走马上任,如今里外都在看

    着秦公的作为,秦公万万不可对人示弱啊!不然看在别人眼里,只当秦公软弱可欺!”

    秦太监又打量了几眼冯保,一时间也确定不了,冯保是为了投靠自己而故意表现讨好,还是另有人教唆?

    宫里真是人心隔肚皮,对谁都不敢轻易相信,所以秦太监还是挥了挥手说:“你下去吧!”

    直到最后,秦太监也没有在冯保面前表露出真实态度。

    昨日王廷相散朝后去文渊阁,只能算认认门,并与首席中书舍人方佑、军机处官员初步进行接触。更多的像是报道性质,为正式开展工作做好前期准备。

    今天王廷相先照旧去了兵部办公,把重要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午时又来到文渊阁,才算是正式第一次到军机处办公。

    方佑在做人无可挑剔,在左顺门迎接了王廷相,态度就像对待秦中堂一样恭敬。

    而后就引着王廷相,向文渊阁中堂走去。

    本来王廷相也没多想什么,他在都察院、刑部、兵部历任主官,一样都是独用正堂办公。

    但走到文渊阁门外的月台上时,王廷相打量着文渊阁几个大字,忽然心里有点发虚了。

    忍不住对方舍人问道:“往常只有秦德威一个人在这里面办公?”

    方舍人理所当然的答道:“世人皆称秦大人为秦中堂,这中堂就指的是文渊阁中堂。

    原本中堂是阁老会商议事的地方,后来阁老都去了无逸殿,文渊阁就只归秦中堂一人独用了。

    而后秦中堂嫌弃文渊阁里面隔间昏暗狭窄,将公案设置在了中堂,并撤去了多余座椅,只将中堂作为办公场所。”

    王廷相犹豫不前,不是每个人都有秦德威这么厚的脸皮,敢坐在文渊阁中堂办公,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历代内阁大学士、首辅,也没一个这样独自在文渊阁中堂办公的。

    世人都觉得秦德威位高权重,想干什么都很容易,其实真正体验了一下,才知道秦德威体验卡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脸皮不如,啊不,德行不如秦德威,坐在文渊阁中堂办公,只怕要折寿啊。

    纠结了片刻后,王廷相还是拉不下脸,转头对方佑说:

    “秦板桥能在文渊阁中堂办公,是因为他乃大学士兼入直文渊阁,而我则无此殊荣,只是暂代军机处而已。

    所以我还是去东卷棚入直,与其他军机处官员一起,不必借用文渊阁中堂了。”

    方佑答话说:“大司马勿要多想,老大人你在文渊阁中堂办公,也是秦中堂当初允许过的,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待?”

    “不了不了,我还是去东卷棚!”王廷相很有自知之明的说:“暂时代班之人,还是不要窃据文渊阁中堂,免得遭人议论,惹出是非!”

    就在这时候,赵文华的奏疏传到了文渊阁,方佑看完后,迅速又呈给了王廷相。

    等王廷相也看完,一时间感觉颇为棘手。

    一是没想到严嵩如此迅速的就发起了攻势;二是没想到严嵩直接拿自己当突破口。

    除此之外就是有点生气。自己已经连文渊阁中堂都不敢用了,凭什么还要遭受指责?

    随后王廷相又把方佑召来问道:“对这种情况,秦板桥可有安排?”

    方舍人答道:“似乎没有,至少没有吩咐过我。”

    王廷相疑惑的说:“秦板桥向来心思慎密算无遗策,我就不信他预见不到这种情况!

    所以秦板桥肯定会提前做出准备,你莫不是忘了不成?”

    方佑无语,他自认已经对秦中堂足够崇拜和迷信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王大司马貌似对秦中堂更迷信。

    秦中堂虽然精明,但又不是神仙!

    方佑想了想后,对王廷相劝道:“如今秦中堂只怕都已经快出北直隶了

    ,对京城之事鞭长莫及!

    故而大司马还是别想着秦中堂了,先想法子应对目前危机。

    在下有几点想法,愿与大司马参谋......”

    王廷相摆了摆手,“先不忙说这个,劳驾方舍人跑一趟腿,别人我也信不过了。”

    方佑问道:“跑什么腿?”

    王廷相便吩咐道:“你去找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阁老和户部王尚书,问问他们,秦德威是否针对目前情况有所安排!”

    方佑:“.....”

    你王廷相好歹也是大司马兵部尚书,你能不能拿出点自己的斗志!都这时候了,还到处问秦德威有没有安排!

    但方舍人没法抗命,只能去问了。

    他找张阁老和王尚书问了一圈后,得到的答案是,秦德威依然是没有特殊安排。

    “不能吧?秦板桥怎么可能没有安排?”王廷相喃喃自语,“一定是我漏掉了什么。”

    方舍人懒得再献计献策了,他已经绝望了,就王大司马这样,想帮都帮不上忙!

    也不知道秦中堂图的什么,让王廷相来代替主持军机处!

    这份奏疏公开后,当即引发了朝廷上下的热议。众人所议论的不只是事情本身,还有严阁老在其中表现出来的态度。

    随即就有数名御史跟进,上奏疏支持赵文华,初步形成了一定的舆论压力。

    不过让朝臣们感到奇怪的是,“秦党”这边静悄悄,没有任何能值得舆论关注的动静。

    这又使得众人猜测纷纷,难道秦德威离开后,秦党立刻就一盘散沙了?

    如果说竟然连最基本的舆论反击都组织不起来,那未免也太拉垮了。

    还有大聪明分析说,凡事有弊就有利,秦中堂太过于强势,正常时秦党的凝聚力和执行力虽然因为秦中堂很强;

    但没了秦中堂直接发号施令之后,习惯了盲从的秦党人员立刻就束手无策了,组织涣散程度超乎想象。

    过了两日,又到太子上朝的时候,这次没有太后老娘娘捣乱,百官很顺利的礼节性朝见了太子。

    散朝时,阁老严嵩对吏部天官许瓒说:“吏部许久没有召集廷议了,今日你们部院正好将几件事情集中起来一起议论!然后将议论结果,反馈到内阁来!”

    虽然严阁老说的是几件事情,但众人都知道,严阁老真正关心的,只有内阁阁臣是否重返文渊阁一件事。

    于是许瓒招呼着相关部院大臣以及科道官,来到午门外东朝房开会。

    作为外朝之首,廷议一般都是由吏部天官主持的,许瓒也不想废话,直接对众人询问道:

    “有大臣奏请阁臣移回文渊阁,军机处移出文渊阁,内阁将此事付与公论,诸君是否赞同?”

    “我反对!”有人叫道,众人顺着声音看去,不出意外的是王廷相。

    主持廷议的天官许瓒忍不住问了句说:“大司马有什么理由?”

    事不关己的他也很好奇,王廷相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来。

    王廷相只说了一句:“如今内廷格局,乃是秦板桥向皇上奏请设定的,诸君最好不要擅动。”

    众人:“......”

    就这?这也算是理由?

    左都御史屠侨忍无可忍,开口道:“秦德威已经不在朝中了!”王廷相强行驳斥说:“秦板桥在不在朝,与内廷格局变动有什么直接关系?”

    屠侨回应说:“正因为秦德威不在朝中了,故而才此一时彼一时也!

    昔日内外共定下五名辅政大臣,虽然大多数人距离储君甚远,其中翟首辅、严阁老、张大宗伯常在西苑无逸殿,张詹事则在宫外詹事府。

    但所幸还有秦德威驻守文渊阁,距离文华殿和东宫咫尺之遥,得以朝夕辅导储君,让储君不至于对大臣疏远。

    如今秦德威离开文渊阁,出任钦差远赴东南,而朝廷其余四名辅政大臣中,无一与储君接近实在是当今最大不合理之处。

    所以我们才要改变内廷现状格局!内阁重回文渊阁就是这个目的!”

    众人听到这里,先是惊讶,屠侨居然给了秦德威一点近乎正面的评论!把秦德威当成了一个正面例子说了两句!

    然后才明白,转折还是在后面。

    但也不能不承认,屠侨说这些话逻辑无懈可击,水平很高,丝毫没有贬低对手,但又论证出了自己的目的。

    总而言之,比王廷相那几句强词夺理至少高出了一个严世蕃的差距!

    于是众人又稍稍疑惑,怎么秦德威一不在时,往常看起来挺弱鸡的屠侨,怎么都变得像模像样,言辞犀利精密了?

    难道秦德威对别人的压制力,恐怖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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