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脸上的指痕犹在,脸色却变得苍白无比。他捂住胸口,颤声道:“多谢云旗主不杀之恩!”

    云初定撤掌,身子一侧,让开巴图一谢之礼,说道:“我很是好奇,你的这位尊上,到底是有何种魅力能让你不惧生死相从。”

    巴图道:“敝上是何等人,云旗主一见即知!若要问巴图为何甘心生死相从,巴图唯有一句话而已:他值得。”他向云初定看了一眼,说道:“乌都奈他们对云旗主何尝不是甘心生死相从,云旗主实不必多此一问!”

    云初定不答,微一停顿,说道:“走吧。”

    世子的别院,自不是等闲人能来的地方。但与在圣女塔俯瞰于此的感觉不同,这里十足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宅院,哪里有半分杀气在其中?

    但是,云初定很清楚,没有杀气的杀意,比杀气腾腾的敌人更为可怕。因此,他不为那些看似无害的山石楼房所诱,心中警惕着,只不过表面上也如同这暗藏暗意的宅院一般,做出一幅轻松的模样。

    越过三进房屋,他们越走越深。转过长廊,云初定忽被斑瓓眩目的色彩醉了心,原来,这个院落中种满了枫树。已是极深的秋了,眼前的枫林就像调色盆,将世间最美的色彩中包容进来:朱丹、禇红、土黄、黄绿,各种的斑驳着,各自鲜艳却又混杂在一起,竟然显得十分和谐。

    一座小楼,静静地立在枫叶林中。门前一联:“枫醉未到清醒时, 情落人间恨无缘”,上题“枫林苑”三字。明明是军机的要地。却用了如此婉约的名字,云初定心中微讶。不由猜想这小楼之中,或许真的曾有不少旖旎情-事。

    巴图常在此地进出。自然不会显露出别的什么情绪来,他引云初定至小楼之下,躬身说道:“敝上即在小楼相候,云旗主请!”

    楼作八角,暗含五行八卦,云初定眉毛一挑,定定被炫丽色彩乱了的心,长袖一拂,踏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

    木制的梯板在他的足下延伸而上。他走得很慢,足音亦“咔”“咔”地凝滞着,像被冻住了似的。

    小楼上的人,是完颜晋么?

    完颜晋会手执那把在后世被称为“沙漠之鹰”的枪对准他么?

    云初定走得很慢。每踏出一步,就像在自己的人生里前进了一点,这一生还未尽,未知的前路依然未知。

    小楼的窗下,摆了一案两座。案上酒肉皆备,案后有一个人。

    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一枚红叶恰恰好落在案前。血似的一抹。

    银色面具的人以右手执杯,正将一杯酒送入口中。见到云初定出现在门口,他的手只微微一顿,仰头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而后倒了一杯酒放在案的另一边。

    云初定突然松了口气:不是完颜晋!但他的心情又变得有点茫然:不是完颜晋,那么完颜晋又在何处?

    他大喇喇地坐下来,端起对方所斟的那杯酒一口喝完。

    对方不动声色。又斟一杯;云初定亦眉头皱都不皱一口喝完。

    如斯者三。

    对方的眼睛在银色面具后闪出光芒,似笑非笑。又是敬佩。

    云初定右手成爪,抓向他的面具。然而他竟然不闪不避,似是就等着云初定的这一抓。

    云初定微奇,他手上的劲力收放自如,生生地停在了银面具前一寸的地方。他看着对方面具后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他认出了他:“谢峦,你玩这游戏还想玩多久?”

    谢峦取下了脸上的银面具放一在边,脸上露出惯常的那种有些可恨的微笑来:“你这么凶干嘛?我好歹是你老婆的师兄。”

    “你的学习能力真强,这句话我仿佛见到了雷兄弟的影子。”

    “过奖过奖。”

    “你真是世子亲卫军的统领?”

    “如假包换。”

    “我听说世子亲卫军的统领叫乌拉。”

    “鞑靼语中乌拉的意思就是山。山者,峦也。”

    “你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

    “正是正是。”

    “你引我来喀山做什么?”

    “我不引你来,你会来么?”

    两人一问一答,语速飞快,云初定问得步步紧逼,谢峦却是避实就虚。突然间,他不等云初定再问就先抛出了个问题:“你本可以不来,为什么又来了?”问罢,咄咄地看着云初定。

    云初定一震,因为他被谢峦说中了心事。如若不是因为完颜晋,他不会来;而他自有他非来不可的理由。他停了一停,问道:“那封信是你写的?”

    “算是也不是。”

    “你认识完颜晋?”

    “必须认识。”

    “完颜晋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师傅。”

    “你师傅不是沈一白么?”

    “谁说人只能有一个师傅?!”

    快速的问答再次中断。云初定语塞了,他确实没有想到,谢峦,居然是完颜晋和沈一白的弟子!确切地说,他无法想像完颜晋和沈一白能够和平共处地教出谢峦这么个怪胎徒弟。

    猜到他在想什么,谢峦笑了起来:“我可没说过,他们同时是我的师傅。”

    云初定一怔,也笑了:“是我想错了。”他背上的肌肉不觉绷紧,如果完颜晋就在小楼中,如果他手执“沙漠之鹰”瞄准了他……

    谢峦认真地道:“你不用担心,我对你没有恶意。”

    云初定亦认真地道:“你太聪明。如果你对我有恶意,那么,必然是很难对付的敌手。”

    “多谢夸奖。”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成为完颜晋的弟子的。”

    “你倒不好奇我是怎么成为沈一白的弟子?”

    云初定默然了一会,想起那位多年前就不告而别的挚友:“沈一白做任何事,我都不会惊奇。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惊奇。”

    “可是完颜晋,你自信已经要了他的大半条命,他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师傅。”谢峦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时光荏苒,而他眼中的冷意依旧。从幼年时起,他便有这种令人不解的气质。

    沙漠……那一年,因为不堪加诸于身的苦难,他惶惶然中闯入了沙漠。沙漠的危险他何尝不知,可是再多的危险,不过一死而已,不至于屈辱。

    母亲的哭喊从风中飘来,他固执地躲在沙丘之后,忍住了扑入她怀中的冲动。如果这一刻不能忍,那么永远都不必忍了!

    走入茫茫沙漠,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少生机?

    他竟然在无粮无水的境地下,走了整整五天。五天以后,他遇见了那个可怕的人。那个人的眼睛里有个黑乎乎的空洞,他匍匐在沙地,状若疯狂。他扑上来掐住谢峦的脖子,几乎要了他的命;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放开,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完颜晋,疯了,他不记得自己是谁。眼睛处云初定赐予他的一箭,损伤的不只有他的眼睛,还有他的脑子。

    所幸是他的脑子是糊涂不记得事,而一身的功夫却没有忘记。

    人与人之间的奇妙缘分,让被人生、被命运遗弃的一大一小,竟然很合拍地在沙漠里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开始的时候,是谢峦依赖他;后来,这种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居然倒了过来。

    完颜晋的思维依然混乱,他会在月夜对着月亮嘶吼,他脱光了衣服在沙漠里狂奔不止……有时候谢峦不得不用他教的拳法一拳打晕他,否则在不眠不休的状况下,他根本就活不下来。

    情绪稳定的时候,他会向谢峦说起他的秘密,那些枪支的秘密,圣地的秘密。不过因为脑子不清楚的缘故,他说得很含糊。甚至于与他的胡话交缠在一起,分辨不出真假虚实。

    两年过后,谢峦回归鞑靼王室。在沙漠里经历过生死的他变得不同。他学会了如何在隐忍中生存,他必须学会,否则无以保护母亲。

    母亲。谢峦眼中的冷意褪去,从回忆中抽身。仿佛那些过往已全然被他割裂、被他抛在身后。那么,回到现实中吧!谢峦的嘴角又带上了一丝不知意味的笑容:“云兄对喀山城还满意么?” 他这么说着,仿佛喀山城是他奉献给云初定的礼物。

    奇怪的一问,令云初定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但却没说话。

    于是谢峦又问:“这样的喀山城,你喜欢么?”

    “你引我来喀山,只是想让我评价这座城?”云初定有点明白过来,语带愠怒,他本以为这里应该有更大的阴谋。

    谢峦明白了他的明白,郑重地道:“正是如此。”

    云初定双手按于案上,直视他的眼睛道:“我拒绝。”

    谢峦眨了眨眼:“你拒绝我,总该有个拒绝我的理由。”

    云初定冷冷地道:“我不必给你理由。”

    谢峦笑道:“我可以给你理由。大道理是你是中原人,你要回家乡,你不愿做我鞑靼的大帅、鞑靼的能臣;而私下的理由,则是你讨厌我没有开诚布公、三顾茅庐请你出山,而是利用你的好奇心你的弱点,耍了心机,是也不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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