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裹铁木轮吱呀呀地驶出了城洞,坐在车辕上的青衫客目光盯着渐渐随着宽阔官道的延伸而露出挺拔峻然身姿的高山,面上却露出一丝惫懒的笑容,像极了那些正准备去狠宰一道肥羊的奸商。

    身后车厢里,绾着双髻的小姑娘吃力地推开了快要挡着车窗的大木箱,也看着了渐渐生出青润之意的高山,,不由得开心起来,拍手吟唱道:“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车辕上顿时传来了青衫客戒备的低喝声:“小铃,留神道旁有耳!”

    然而小姑娘只是嘻嘻笑着答道:“安心啦阿叔,那个姓董的怪大叔还在西北当并州刺史呢,这童谣传不到他耳朵里去呢。”

    “谁说并州刺史董卓了?”青衫客没好气地一甩鞭子,赶着拉车的犍牛朝前快行几步,方才压低声音道,“这洛阳城里的江湖势力如今不是归了西园军就是投靠了北部尉,像你我这样的散人要想从老赵他们那蹭油水,不保密怎么成?”

    听着青衫客的话,小姑娘仰着小脸,一脸敬慕地看着车辕上青衫客的背影,小意地问道:“阿叔,你确定那些不怎么读史的人也和你一样是古文中毒症晚期患者吗?”

    青衫客沉默良久,半晌后憋出一句话来,半气半恼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一个‘慎’字!你个小丫头知不知道什么叫小心使得万年船?!”

    渐渐近了北邙山,牛车缓缓上了山道,初春嫩草茵茵缀出石间绿意,缓坡丘陵间野树含苞,远望去却分不出是杏是梨是桃,只是淡淡怯怯地夹杂在淡青赭红的山岩上,充作一副青碧山水大背景下的点染。

    只是这副邙山行旅图外却多了一支军马,无端破坏了整体的构图。这部军马正在山下一处谷口安营扎寨,其中大半是红衫札甲的天子西园新军中人,可也有不少江湖人侧身其间,只是看这些人立栅栏设营帐的模样,只是些打前站的而已。

    歪坐在车辕上的青衫客望了一眼渐成规模的营寨,不由得低笑道:“居然连营寨也立起来了,看来这次赵老大确实是下足了血本。”

    小姑娘随着青衫客的赞赏声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眼谷口的营寨,随即无趣地缩了去。斜靠着大木箱,听着满箱子的劣质木剑木棍随着牛车的行进而碰着箱壁,小姑娘的声音随着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传出来:

    “正因为他们血本实在下得太多,绝对不可能半途而废,阿叔你才能有机会做成这笔买卖的。”

    被自家的丫头戳中真相,青衫客微微一笑,扬鞭打牛,让车轮碾着山道的声音又欢快了许多。

    扶着一口新建西园军校官制式的环首直刀,新任西园军羽林郎的花启生也正盯着在山道上爬行的牛车。

    他看得是如此专注,以至于有人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把他从走神状态唤来:

    “花生,想什么呢?”

    “没什么。”花启生皱着眉看了眼身后不带兵刃的好友毕永。

    只穿了一身朴素的轻便皮甲的男人也是西园军的军官,却没有像同僚们那样在甲胄上加上各种镶边和刻花以彰显自己的身份,只是双手却套了一对黝黑的铁指虎,尖锐处隐隐带着泛蓝的微光。

    “虽然最后拍板的人是赵老大,然而负责执行的人是我。”花启生负着手,认真地头看着自己的这名好友,“老实说,这次的行动,变数实在太多。”

    “北部尉的那些部下肯定是最大的变数。”毕永想起了那些身背五色棒的小吏,不觉有些头疼,“大家都是无拘无束的人物,却甘心给那个姓曹的当忠狗,低估了这货那强到不像话的领导者魅力,真是失策。”

    “姓曹的虽然羽翼未丰,然而论心性见识,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士人太多,一般人被他折服也不算离谱。”想起那个几番升迁贬谪,数年下来只是混了个京畿县丞却已显露出一股子不能久居人下的豪雄气质的年轻官员,花启生也是大感棘手,“只要这次他们不要跑来坏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到这里,花启生认真地从怀里摸出一支令箭交给面前的好友:“为防万一,我再多拨给你一个伍的斥候,务必要将预先定好的战场周围五十里的变化监视好,随时和我联系。”

    毕永吹了一声口哨,了然地接过令箭,身边早有亲兵牵着军马待命,他一翻身上了马背,道了声“见”,随即打马出了寨门。

    身后,十几骑斥候跨马背箭,紧紧相随,竟也有点昔年霍去病出玉门击匈奴的赳赳气势。

    毕永的斥候队伍走了,慢如蜗行的牛车依旧啃哧啃哧地爬着山道,当然也没人关心一辆朝山道深处走的破车。

    把目光从山道上充作背景板中最不起眼点缀的老牛破车那里移转来,一身土黄短褐的男人很有名士气派地扶了扶头上方冠。虽说此刻的洛阳城中很有点滥封滥授官爵的乱政倾向,不怎么把一国名器看得太重,然而布衣短褐的平头百姓头顶吏员专用的高冠,也实在太不伦不类了些。围着这圆脸汉子倚石而坐的几个人虽然都挂着鸡毛狗碎般的小官职,却也没有心思追究圆脸汉子那明显违制的打扮。

    “内设席面广揽豪士,外立营寨掌握主动,看他们为了这场围剿布置得步步为营滴水不漏,赵老大是个做大事的人物。”没口子称赞着那位洛阳城新露头角的江湖大豪的手段,圆脸汉子挑起大拇指,捋了捋唇上短髭,激赏之意露于言表,“汉室火德运终,大乱将至。趁此龙蛇潜伏欲起之刻,这伙人没准也能趁势立起秦季时南越国赵佗一般的基业。”

    然而他的指点江山之论,只换得一声嗤笑:“太平道那些五行五德交替的鬼话唬唬本地人还凑合,老孔你在那边也不曾执掌那些传道事务,怎么也被这些神棍洗了脑。”

    姓孔的圆脸汉子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虽然他和曲阜孔家没什么牵缠,但也觉得混迹在一群职业神棍当中不是什么体面事,索性闭了口,静待这几人中真正的主事者发言。

    “只要不是傻子就看得出来,太平道羽翼将丰。”为首的瘦高汉子比老孔年轻得多,然而眉目间却带着几分风霜之色,并不像是洛阳本地的土著,倒有些西北边卒的气质,“他们的手也伸得太长,听说最近都有黄门官和禁军中人朝太平道的道坛走动了。这种事情,指望城里那些只会狗咬狗的尊贵混蛋还不如我们北部尉衙署自己上。”

    微一停顿,他问道:“那些神棍这两天有什么活动?”

    “明日辰时,他们要在东门外设坛讲道布施符水。”

    “占用官道进行非法布教?”说着并不合如今习惯的词儿,主事的瘦高汉子微微一笑,“看来这些人并不知道我们北部尉衙署刚推行的东都市政路况管制令啊。明儿你们就带一队兄弟,去和这些个大师们好好亲近亲近,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这就是穿了一身公服的好处了,行事比起赵府那伙半兵半匪的江湖人方便了不少,只要找个官面上看得过去的由头就成。

    正所谓“民心似铁,官法如炉”。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虽然这权力所依赖的那棵大树已烂到了根里,仿佛只要来一阵大风就会颓倒。

    圆脸的老孔其实一直很熟悉这种味道,然而他更熟悉太平道的那些头目,这些大抵有个寒门游学士子出身的太平道祭酒远不是他们手中经卷里所颂扬的那种贤良德士,带剑游学的幌子下面未尝没有什么独行大盗的前科。想到那些怎么看都有股狂热野心的家伙,老孔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勉强开口道:“时机未到,大家不要对那些人刺激过度。只要绊住他们,不让这些人关注到邙山的变故就好。”

    就算身穿平头百姓的短褐,老孔骨子里还是向往着那种摇着白扇子的谋士,而谋士这种生物最痛恨的就是他们预料之外的变数。尤其在这个各方势力还都未准备好的当下,老孔更不希望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神展开跑出来搅乱大局。

    “此役,我辈所行的无非‘坐观成败’四字而已。”

    他最后给这次碰头会定了调。

    洛阳北部尉衙署的人们就此散会,避开了荡在北邙山脚下的侦骑们的视线。半山道上那孤零零地朝着山腹之中走着的牛车也看不到了,不知道去了何处。

    泉水漫过石面,随即被浅碧的苔痕染出淡淡青意,缓缓汇成清涧一线,正是初春的野物们补充水分的大好环境。野鼠很满意于今春的兔子数量异常稀少,连半饥不饱的野狐都极少见踪迹,今年的日子想必要较往年轻松不少,至少不用忍耐着木炭与石灰的可怕气味去刨那些很有气派的大土堆。饶是如此,印在本能里的警惕还是让它每隔几息就抬头仔细聆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细听之刻就是砰哐一声,声音砸在山壁上荡起一波波的音,野鼠脖子一缩赶紧找了丛经冬的枯草伏了起来。真是老天保佑,没有飞鹰也没有走狗,更没有碗口大的马蹄子来踩死咱,只有一辆辕上连牛都没有的破车而已。

    野鼠的庆幸感染不到车前车后的两个人,青衫男子用粗麻绳缚着自己的上半身,双手扶着车辕半死不活地朝前挣扎着,而他家的小姑娘正用后背死死顶着车厢背面,免得车从山道上翻脱。什么风流蕴藉、气度俨然,当人没法子端着的时候,皇帝和扛大包的也不会差太多。

    喘气喘到舌头都要吐出来的青衫客终于在自己体力不支的那一瞬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死死抱住了道旁一株长势奇葩的歪脖子杨树,半挂在歪脖子树上狠喘了几口气,青衫客终于有了控制自己舌头的力气和精力,感慨道:“好在行货带的不多,铃铛你又老实下了车,不然那头老牛脱了缰这么一跑,我们还怎么把货运过去?”

    顶着车的司马铃从车厢背面探出半个头来,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应道:“也亏了那牛没有发疯把车撞坏,不然阿叔也不要运货了,那箱子兵器就能直接把阿叔压死呢。”

    “压死么”青衫客想了想,还是正色肃容答道,“以常理论之,那些货物我还是能连拉带拖弄走的。要想压死我,还是你直接跳上来比较快一些。”

    “叔叔,你知不知道‘重’、‘沉’这些词对女孩子来说都是禁句?”

    “非也,阿叔我可没有说这些词,只是说你密度比较大一些。”

    “咬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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