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飙过,从不会像春梦一般杳然无痕,总是会留下让人太阳穴钝痛的烂摊子一堆。

    乘着青骢马连夜赶洛阳城的某对叔侄,连早饭都来不及张罗,就各自出门开始打探昨夜太平道叛乱的详尽消息。

    拖着闹腾了半夜而快散了架的身子,魏野带着熬夜过度的黑眼圈,揣着一竹筒的提神茶水去侍中寺当值。原本清贵而有些超然意思的侍中寺,今天却全然没有那种静读诗、研习辞赋的精神头儿,办、小吏、属官,甭管是刚刚够格带绶的芝麻绿豆官儿,还是魏野这号根本还是白身的吏员,进进出出得跑起来分外利索。

    这样的一片捅了马蜂窝的纷乱情形里,一宿没怎么睡的魏野那蔫头八脑的模样就分外地扎眼。侍中寺的属吏,有宗室列侯家里出来的不得宠的庶子,也有在内朝外朝几位大佬那里奉着差遣的灵醒之辈,或许地位所限,眼界不甚开阔,然而这闻风知雨的嗅觉,却差不多成了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

    先前才为皇帝认可为“善道”的太平道忽然作乱,北部尉、西园禁军,先后奏知朝中,太平道头目孔璋、马元义,一者作乱于都门之内,一者倡乱于京畿之中,虽然叛乱一夜即平,可是带起来的余震,可是要比反贼的真枪实剑还要厉害许多!

    谁不晓得宫中的内官们不知有多少都在太平道的道坛那里听过讲、散过福、烧过香!有些党人一派的孤臣孽子,已经打好了主意,要在这件事上咬死了阉党不放。

    就算是张常侍们蒙天家荷恩深重,可是牵扯进了谋叛造反的大逆事里,谁知如今这位专好敛财却又爱提拔士人的似贤似不肖的大汉天子,会不会因此而起了大狱!

    因此上,一向是个清贵而不任多少实事、却又得天子看重的侍中寺,就成了洛阳都门之中,各大势力一时之间关注的焦点。

    于是乎,在各位钻风包打听的同僚们看来,某个显然是走了老侍中门路却不干正事的权办,那双眼迷蒙要睡不睡的样子就更是碍眼了。爷们都跑得腿肚子转筋,就是轮假的也没在家里挨着,衣冠齐整地来应卯,你这一脸纵欲过度的肾虚样子是给谁看呢!

    说肾虚倒也不算冤枉了魏野,为了破开那一部五阳神符阵的护御金光,他一身法力都用在催逼净炎火矢爆发之时了,此刻不说先煮点甘平温补的汤水补一补身子,也该好好休息一天,涵养自身神气不致亏虚。但是时不我待啊,怎么看着都是台风尾已经卷上了岸的时候,似他这样的术者,都必有待价而沽的机会,不看看风色,掂量掂量买家们的购买实力,就是闭门烹茶煮酒,也绝没有高乐的兴头了吧。

    所以纵然是神困身疲,仙术士也照样垂袖立于廊下,似睡非睡的姿态俨然谨然,让一众跑进跑出比什么时候都勤勉的当值吏员们肝火又旺了许多睡吧睡吧,这火急火燎的紧要关头上,睡不死你个吃闲饭的!可是几位大貂珰那里还等着听消息,几处世家府上也要一个会话,这个点儿上,又有谁有功夫来理会这么一个没什么来头的货了?反正人就这么朝廊下一杵,哥几个就当是侍中寺多立了一根柱子罢了!

    侍中寺一署上下,外头乱,里面也未见得有多少沉静。

    依着两汉制度,侍中本是清贵近臣,上至朝堂大事,下至后宫的痰盂夜壶,无一事不可与闻。只是汉武时候出了侍中谋刺天子的逆案,这有权行走宫内的近臣才被改列进外朝之中。但是在初设了侍中寺的此时,又是另一番格局,不论是大儒、名士还是骚人墨客一流,皆以文学侍从之选而列侍中之位。说起来此时的侍中寺,倒是和后世的翰林院略有相似之处,只是缺了那顶顶重要的翰林草诏之职罢了。

    只是如此清贵的侍中寺,一署上下本该都是一时英华之选,如今却乱得像个骡马市一样,让正在公廨中近窗而坐的人不觉冷哼一声,将手中执着的简牍与紫毫朝桌上一丢:“一干小人!”

    “子卢贤弟,何其操切乎?”坐在他对面的人展颜一笑,满不在乎地展开一卷司徒杨赐当初上的虹蜺对,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怀业兄你却道是某操切?”

    姓楚字子卢的楚侍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指着外面道:

    “这些阉人只知道盗贼起于京畿,又是攀咬兴起大狱,顺便再洗脱自己,弄坏几个党人的时候。然而可还记得新莽篡逆之时,四海流民蜂起而无一令所出,莽贼谓之曰‘犬羊之聚’,然而赤眉、绿林迎诸刘,以上事更始,诸员皆以祭酒、将军为号,则莽贼梦寐不安!这次捕得的孔、马二人,一号执委,一曰渠帅,则那张角的太平道,也是赤眉绿林一流不问即可知了!”

    “子卢贤弟莫急,且听我说一句,”这位字怀业的闵侍中也只是笑笑,翻着虹蜺对答道,“那日我去拜候司徒杨公,却听杨公提起这巨鹿张角。杨公以为太平道的根基,全然在流民二字上。只要州郡主者能使流民返乡,再将青徐荆扬的那些祭酒道人拿下一二头目正法,则太平道则不灭而灭。比起这些方士,倒是宫内那些藏身琮璧间的老鼠方为大害!”

    关于大汉江山前途的话题刚起了个头,廊下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跟着就是一阵子公鸭嗓子的乱嚷:“老侍中,张老侍中,要不要紧?诶呀,陛下还等着老侍中的奏对呢,可不能出岔子啊!”

    楚、闵两个侍中对看一眼,果断地把刚才的话题全部抛诸脑后,起身站起,并肩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就见着如今侍中寺中资格最老、以善治京房易数知名的张说张老侍中正半靠在两个小黄门身上用绢帕擦拭嘴角,身后还跟着一个持鸠杖的的青衫吏正在为老侍中顺气。再看廊下立着的那个胖宦官,这情形已经再清楚也不过。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迎上来,一个扶住张老侍中的手,一个就转头去向那持鸠杖的吏问话:“张公这是怎么事?定然是你们服侍不谨,让张公受了风寒才至于如此!”

    这帽子真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只是戴帽子的人没什么骂不还口的受虐癖好。

    颌下蓄着一部短须的青衫吏只是躬身一礼,朗声答道:“楚侍中、闵侍中,实不相瞒,张公病体如此,实乃听闻贼人作乱于都门,心忧于国事。诗云:‘丧乱弘多’,‘忧心如惔’,实是张公如今写照。而士风不继,致令长者病体支离而辛劳于国事,实令我等下吏,也感痛良深啊!”

    魏野这不话还好,一话,不但楚子卢登时脸皮涨得通红,连闵怀业脸上也不好看。侍中寺诸人清贵则清贵矣,官职中的含金量十之七八都是自随侍帝王、参议政事而来的,如今有十常侍这千古权阉中的著名偶像组合常在皇帝身边,那侍中这“清贵近臣”四字也就名实不符起来。

    什么天子近臣、得参大政,如今看起来都像是扯淡,基本就是皇家养来讲论学问诗赋的词臣一流。要说如今的侍中寺中这些生,不要说辛劳于国事了,就是阉党兴大狱,都懒怠关心一下这帮只会唱高调而没一点实权的侍中们。也就是像张说这样于术数一道上饶有名望的大儒,对天子还保持着一些影响力,余者,不说碌碌,也是摆设!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青衫吏嘴上说什么“长者病体支离而辛劳于国事”,实际上不就是嫌弃你们这些位在清要的家伙,都是些只会放嘴炮而战斗力无限趋近于鸭蛋、连辛劳国事都没有资格的废柴么!

    楚子卢脸上红了又红,最后泛出一丝青气,本来是要借着关心张说病情的由头,压一压内宦阉人们的气焰,谁知道随侍张说的这个青衫吏如此没有气节立场,直接就噎了自己一个脆的。当下连礼数也顾不周全,一甩袖子,道了声:“真是沐猴而冠的小人!”,就大步出了侍中寺。

    他这一退,不但那来宣旨的胖内监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就连闵怀业也有点进退不得,讪讪地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躲了开去。

    眼看着这一幕,胖内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瞥了照旧随侍着张说的青衫吏一眼,随即又凑到张说身边去了。他半是恭敬,半是催促地道:“老侍中,既然身子今个不大好,不如坐马车进宫面圣可好?我这就叫人准备准备,老侍中还请少待片刻。”

    张说还是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只是微微颌首道:“有劳天使了。”

    胖内监带着小黄门们去安排进宫面圣的车马,张老侍中的目光还是照旧找不着焦距似地半仰着头望天,只有魏野将鸠杖递到老爷子的手里,自己把老头子另一只胳膊扶好了,依然做出个看似小心任事的模样。

    但是老侍中显然没有在乎这青衫吏是真任事还是假任事,一点也不曾偏头看他一眼,就这么望着天问道:“魏三郎,公然顶撞上官,讥讽大臣,看起来侍中寺里的这份差事,你可是不预备再办下去了?”

    被老爷子这么点出了自己的小心思,魏野一缩脖,陪着笑道:

    “老师明鉴秋毫,学生这些小把戏岂能瞒得过您老。实在是眼看着光和三年以来,荧惑夺心,灾异数现,其主不祥,学生纵然奉着老师的意思满京畿地镇压邪祟,也纯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如今学生在这文牍之间也倦了,有心追慕班定远投笔从戎之旧事,为如今世道尽一份心力,还望老师成全。”

    任是魏野的话头说得无比漂亮,张老侍中也是丝毫不为所动,只长出了一口气,方才摇了摇头:“人各有志,老夫又岂能强求。不过此刻侍中寺里能办差的人手太少,还不是你求去的时候。”

    正说着,老爷子已从袖中取出一方文箧,上面盖着侍中寺的朱泥印封,就这么交给了魏野。

    “禁中已下明诏,以钩盾令周斌主理洛阳诏狱,总揽此事。为防贼党中有精于异术者劫狱,内宫特命太常寺、侍中寺皆出其署中掾属明阴阳术数者听用,你如无事,就去诏狱署应个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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