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浆水不是什么好吃食,煮麦饭的时候,多添一些水,待水开了,将饭汤滗出,装在陶罐里,就着灶旁温两天就发酵成了酸浆子。要是更不讲究些,用淘米水来做,摘些青菜杂在里面,也是能入口的,实在是个标标准准的贫家汤料。

    但这米浆水也有一桩好处,就是酸味不重,浓淡适宜,是个开胃清火的东西,守夜的人时不时来两口,倒还有提神解乏的效果。

    北部尉虽然不算个清水衙门,但是一个衙门大了,总有那么一二混得不得志,只好去坐冷板凳的人物哦,这样的角色侍中寺也有一位,不过这位已经是妥妥当当的身在汉廷心向反贼,接起谋反集团的单子那是丝毫都不含糊。

    当然不是谁都有这样极端讨薪的觉悟,身为大汉公务员体制的一员,就算是混得不尽如意,比上不足,可还比下有余呢。就算偶尔痰气上涌,冒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看一看一家老小,族人亲戚,这念头也就自然而然地熄了火。

    罢了,干一份差事,尽一份操守,谁又不是这样呢?就算是巡夜的时候只有酸浆子就胡饼,这日子也总比寻常平头百姓强上许多,你说是吧?

    将木勺探进陶罐里,舀了一勺酸浆子送入口中,年纪也已经老大的差人咂了咂嘴,又朝着火盆凑近了些。人年纪大了,精力也就不济起来,朝着年轻些的同僚歉意地笑了笑,老差人道声:“下半夜我来守夜。”便要靠着马厩栅栏打起盹来。

    但他那位同僚还没出声,后面就传来一声动静大的:

    “呱!”

    老差人一个哆嗦,忙不迭一扭头,借着火盆里透出的光,看见了那一声“呱”的来源。

    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只蛤蟆,就是个头稍微大了点。

    几乎有乳狗大小的蛤蟆正悠然无比地在马市的路上蹦跶着,和寻常那种满身疤癞的蛤蟆不同,这只蛤蟆通身光滑,只是颜色泛着朱红,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世应有的活物。

    老差人怔怔然地看着这只蛤蟆从马市的路面上蹦过,直直地朝着北部尉悬在幡杆上示众的那具犯人尸首去了,方才过神来,猛地一转身,捂住了快要大叫出声的同僚的嘴:

    “嘘,别出声!趴下,快趴下!”

    硬拖着同僚趴倒在地上,老差人还是死死捂着旁边差人的嘴,不顾掌心已经被呵出的湿气弄得有些粘。两个人就这般瞪大眼睛,看着那只蛤蟆一直蹦到了那断头尸首脚下,却不走了。就着孔璋尸首脚下那方土,朱红色的蛤蟆昂着头,像是朝圣一般注视着死人的头和无头尸身,最后,却低下头,用粗短带蹼的四肢在被人踩得十分瓷实的地面上扒拉起来。

    就常理来说,蛙类的光滑外皮就算再怎么有弹性,四肢再怎么强壮有力,在和粗硬地面的摩擦下也要磨成个血肉模糊的烂肉模样。但是今天夜里的情形,处处都透着不合常理的诡异劲儿,那原本应该是人踩马踏许多年,早就坚硬如石,连大雨浸透也不会起泥的地面,却真的被扒拉开了一个浅坑!

    眼睁睁看着朱色的妖蛤扒开了地面,又朝着地上浅坑里扒弄了几下,就见得这只处处透着邪性的蛤蟆昂着头,后肢在地上用力一蹬,就这么一蹦丈许高,直接扒到了尸首身上。粗短却异常有力的前肢像是蛙类在五、六月间求偶抱对一般,就这么紧紧抱住了孔璋的尸身,开始上下逡巡起来,还依稀能见到这古怪蛤蟆的身上不断有暗绿色的粘液渗出来,沾染得尸首也是大片大片湿淋淋的。

    这样从未见过的情形,已经让老差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只能屏着呼吸静等着这古怪蛤蟆自己完事了走开去。

    两个差人就是这般暗自希望着,那说不清是妖是怪的玩意像是总算摆弄够了尸体,跳地上,一转身,却是直接奔着马厩这边来了。

    眼瞧着那东西离这边越来越近了,老差人望了望早已喊不出来、只是上下牙不停打架的同僚,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道:“没法子了,兄弟,咱们拼了吧!”

    说到要拼命了,这位胆子还要略小一些的同僚倒是不打哆嗦了,反倒也是极坚定地一点头。

    两下主意打定,老差人已经摸上了自己的腰刀,与同僚相对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神情里的坚毅之色,随即,就如下山疯虎一般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啊!!!!”

    吼声如雷,身疾若电,蓄力多时的两个差人同时发劲!

    就是发劲的方向不太对,那古怪蛤蟆自北面而来,老差人向东虎扑,他那位同僚却是朝西狼奔,恰好与那不知似妖似怪的玩意连照面都不曾打。

    就这般威风堂堂地大叫着而去了!

    只可惜老差人紧跑几步,脑后忽然一木,像是挨了一下结实的,就此人事不知。

    秦风立在孔璋悬尸示众的幡杆前,有些烦躁地背着手,像是只被关入笼子里的狼一般,不停地转来转去。自市容掾蒋岸以下,北部尉中负责侦缉治安之事的属官班头来了个大半,看着这被临时用白布隔离开寻常人视线的案发现场,都是一脸沉默不语。

    待得秦风紧走了几步,再没有拉磨的兴致,蒋岸才紧跟上去,向秦风报告道:“部尉,昨夜值守的差人已经醒了,性命倒是保住了,就是满嘴的胡话,口口声声说是妖怪作祟,看起来,是吓得狠了。署里的医士给他们服了朱砂安神散,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下”

    听着报告,秦风微微一颌首,反手一指幡杆下面一丛不知何时生出的茉莉,烦躁道:“你看这个怎么处置好?”

    顺着秦风所指看去,恰好就是孔璋悬尸之处下面,生出了齐膝多高的白茉莉,枝叶挺拔,很有点郁郁葱葱之意。尤其难得的,这丛茉莉已经开了花,比起寻常指甲盖大小的白茉莉,这丛茉莉的花房大如鸽卵,香气尤其馥郁,绝对不逊于当今天子游赏的宫苑异种名花。

    但是稍微有点常识的人想一想,就觉得这事肯定不寻常马市的地面人来车往,踩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坚硬如石的一大片夯土,不要说是茉莉这种天然娇贵的名花,就是那最好活的狗尾草一类,也难在这种地方生根发芽。

    要只是马市凭空冒出一丛茉莉也就算了,买通几个博士官胡扯几句,说是天子有德,草木嘉瑞现世,倒也好交代。可好死不死地,这丛茉莉却是从大逆犯人的尸身下面生出来的,这要怎么解释?

    有汉一朝,儒家最重视图谶灾异之学,不论天象变化还是自然灾异,都或多或少地和朝堂之上的政争联系起来。可以说灾异与祥瑞,都是此时政争之时假借天意,营造对自己一派有利舆论环境的最大利器。

    结果这妖异之事,好死不死地,就在如今已经外松内紧到了极处的洛阳城里冒头了,那接下来,只怕就是一连串的失控局面。

    对朝堂生态大致有些了解的几个吏目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的忧郁。

    灾异之事一出,那目前还不曾完全公开的谋逆案,还有紧跟着而来的政治斗争,这下子就必须全放在明面上了谁叫大汉朝廷一直按照董仲舒的天人交感政治理论为执政依据,天上一出彗星,连丞相都要下课的?

    这般忧郁心绪才起了个头,就有小吏如报丧鸟一般地来禀告更糟糕的消息:“部尉,权掌诏狱事的内使周大令闻说马市出了异事,特命太常寺的博学宿儒杜博士来此相助。”

    现在秦风听到“周大令”三个字就着急上火牙花子疼,一挥手道:“北部尉亦有侦缉逆案之事要处置,请杜博士自便就是”

    他话没说完,就有人不阴不阳地接口道:“秦部尉公务繁忙,杜岚亦不敢相劳秦部尉襄助,只不知异事出在何处?”

    不待秦风答言,这自己钻进白布拉起的警戒圈中的太常寺博士已经自己跑去看那丛妖异茉莉了。

    绕着这丛白茉莉转了三匝,杜岚还摘了一朵顶大的******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放在手心仔细看了。越看,这位太常寺博士的面色越见凝重,终于用手掌托着那些撕下的花瓣,朝着秦风行来。

    秦风现在正一脑门的官司,哪有功夫理会这种毫无实职的文官,却不料袖子已被杜岚扯住,挣脱不得。他没耐性地一头,恰好看见了杜岚那张铁青色,越见骇然的脸的大特写。

    “秦部尉”杜博士的声音这转眼之间都有些变调,“此事内情你果然不知么?”

    秦风心里正烦,想也不想便大声道:“此事我也是今早才听属下禀报,现在某也是一头雾水。”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一迭声地道了好,杜岚却是把心放下多半,心中一横道:“秦部尉,这丛妖花不能留了,趁此事还不曾传开,速速命人铲了这丛妖花,一把火烧了,才是你我如今平安自保之道!”

    说着他一摊手,露出掌心那几片茉莉花瓣给秦风看,花瓣只是平常,然而这些只比指甲盖略大数分的花瓣上,却有紫色字迹显出,一瓣二字,宛然分明:

    “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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