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端门前,此刻宫门紧闭,御沟之前,三道长桥之上,此刻已经挤满了人。平日里这个时节,清晨朝议未散,这御沟之前,牌楼之外,各处都是朝中大佬们的亲随家人正备下车马相待。然而这样承平岁月里的景象,此刻早已被人潮拥堵得满满当当,哪里还寻得着一丝踪影!

    就算是有一二大臣车马,这时候不是火烧屁股一样飞快退走,就是奔入左近屋舍中观望风色这皇城左近的居所,不是勋贵国戚府邸,就是近臣贵官居停,总能有个投奔的地方。

    可就算是避开了正面迎上这股风潮,此刻南端门前,御街两侧,那些贵家大族又有多少执事部曲,都扒着墙,心惊胆跳地看着这样场面

    年纪长一些的,不由得想起了当初李膺、范滂论罪,太学生激于义愤,数千人叩阙上的情形。如今看来,今日的场面,还远比当初要大!

    当年太学生叩阙,洛阳都下之民,除了一二被忠义之说洗脑洗得太过干净的鲁直之辈,寻常商旅、佣工乃至卖浆运水的小人物,也就是站一旁瞧瞧热闹。

    大人物之间的你死我活,对一班人而言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正恰如后世多少与太子争位、民间声望都可称贤的亲王一类,真正倒台问罪时候,民间也不过是摇头叹息一声。纵然青史不吝一笔“世皆道其冤”,也就是“道其冤”罢了,还想怎的,来几个豫让、专诸之流二傻子,替阁下去刺杀今上?

    然而今日里,那些遇到风潮也只会跑家里关门闭户,顺道按照某个仙术士那不靠谱的避灾口诀,拿了石头破缸堵门,再备上三个月粮食和咸菜的小人物,也是一堆一堆地跟着太学生上了御街!

    往日里,这样子的风潮若卷动到如此地步,那么整个洛阳城必然都失诸掌控,多少游手闲汉,这时候,却是断不会老老实实在这御街上齐步走的。说不得,砸开店铺,闯进民宅,就算是贵官勋戚的府邸,要是家里部曲男丁不足,也得给活活敲开几个!对于洛阳城世居百年的大族而言,这样大乱,纵然不至于破家,然而也起码要出不少血!

    然而今日里的情形,却和以前情形完全是两个样子。就在刚才,几个头上布巾都裹得乱松松的游手汉子,将不知哪一家出门办事的使女围住了,那样子似乎也未必是要作奸犯科,不过是欲讨些便宜。可惜今日里凶星犯晦,才刚起了个话头,身后就闪出一彪袖箍黄带的黑甲武士,二话不说就拿下砍了头!

    不但这一处是如此,御街四周,到处都是精锐甲士,大红色的连甲战袄,深青玄黑的全身铁铠,虽然一看就不是出自一支军伍,然而令行禁止、掌控秩序,却是一派俨然的强军气象。就算是北军五营,也难说有如此昂扬军气!

    自大汉立国以来,太学生叩阙卷动风潮实在不算鲜见,军伍鼓噪而成乱军,也不是没有前例。但是太学生叩阙,往往宫中一封诏,或区区阉人率领一队军士,就能驱散拿下首要问罪。军伍鼓噪,见到天家禁军仪仗,也往往就是成建制地倒戈请降。

    然而这一,太学生叩阙在前,乱军四周护持使无遗漏,这样的特殊组合,还真是难得一见。

    有乱军护持,内官率数十宫中侍卫剑士就想冲散队伍,只怕是要仔细掂量些了。有太学生在前高帜大义,谁又敢轻易效法张让、王甫,抬着皇帝仪仗再玩一阵前招安?

    说不定,早已经和刘宏这混蛋皇帝离心离德的党人一派,还巴不得刘宏亲自上前玩招安,然后趁机拿下,以效法当年大将军霍光废昌邑王、迎立孝宣帝刘病已之故伎。

    实际上,刘宏当政年间,党人一派几次都有激进派欲效法霍光行废立事。然而一则党人一派向来未能掌握真正军权,二来朱儁、皇甫嵩等真正堪称党人旗帜的大儒都太有士大夫节操,未能如日后董卓之流,真正转化为军阀藩镇,党人一派的这个构思,也总是因为缺乏外援,而告吹,而事败,而不了了之。

    但是因为多了两支同样心思深沉也对大汉天家没有什么敬畏心的军马,演变到这一步上,就连党人一派这个最胆大包天的计划,似乎也见得了成事的可能!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五经博士张津,此刻已经是心绪鼓动到了极处,热血朝上翻涌。早上那些劝诱太学诸生而饮下的淡酒,此刻全挥发了成了酒精,散在他的四肢百骸之内,让他脚步都是虚浮,就像是踏在云朵上一样。

    事情果然发展到了这一步,果然是新立的西园禁军军将肯与我辈勾连。也不知道那位尚是白身的汝南袁家的长公子,怎么有这样大的谋算,此事如今看来,若真能成,自家少说也有列侯之分!

    也亏得是张津多少年寒窗苦读出来的,心神虽不宁定,却还能自持。就算是受到了四周人群气氛感染,满胸热血澎湃,也没有亢奋地吼出来。

    但是他四周那些太学生领袖,这养气手段就不足了,在李垣他们看来,能将这样多的队伍人群集中到南端门前,拥堵了御街御桥,这已经就是大事已成!如此赫然威风,如此浩然正气,还有什么阉党小丑能当得一击!那等担忧事败的丧气话,此刻都不用讲,只要一睹天颜,一发正声,那就是群小辟易,就是众正盈朝!而如他们这样的太学诸生,士林俊彦,从此叨蒙圣恩,一飞冲天,也是情理中事也!

    太学诸生,虽然号称国家清流储才之地,然而多少人苦读多年,也不过得征辟为掾佐之官,还须得在官场里苦熬。不知多少人,就终老于一个二、三百石的杂佐官地位上。要是运气不佳,混成那种官禄微薄还要倒贴钱的执戈郎之类恶官,甚至还不如郡国掾佐官有前途。

    然而今日风潮一起,谁说不能借此好风力,扶摇上青云。千石之职,自不必论,径自参赞国事,而为宰执事业,也是轻易!

    这样热切心里,人人都看着张津这有着半师之分的五经博士,实在无法,这地位尊卑而论,张津为师长,天然地就在纲常五伦之内。大主意,还不得都由这位张公来定?

    张津整了整头上进贤冠,将手探入袖中,将之前有心人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叩阙奏取了出来。

    身周诸生见到这卷奏,也是面上凛然,纷纷整饬衣冠,以鱼贯雁行之姿,紧随在张津身后。

    由太学诸生起头,这支越发壮大的叩阙队伍,就这样步步过了御桥,直入了南端门前!

    南端门上,职守宫禁的侍卫、郎官,都是两股战战,一眼望去,御桥之上,直连御街,一眼望不到边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消息灵通点的,早就顾不得自己职责所在,丢下甲杖就下了南端门,自寻避祸之地去了。余下的这一众宿卫,连同职责在身、又无靠山的守门郎官、谒者,既不敢走脱,又不情愿担这天一般大的责任,都是六神无主,只能束手无策!

    执掌南端门的公车司马令,早借着戍卫天家的借口,跑去长乐宫了。原本就算是叩阙,也该由他收下臣民表章,转达天子面前。现在正堂官不在,就连公车司马丞也跑得无踪,就只有司马尉运道不好,被自己上司同僚丢下来顶缸。

    这位倒霉的司马尉,也只能硬着头皮自南端门上将出半个身子,朝下喊话道:“来者且住!此乃宫禁所在,尔等何人,竟敢妄犯宫门,岂放着大汉律令为儿戏耶!”

    他不喊话还好,这一喊话,下面就是扑腾扑腾一片如潮水般的跪倒之声,为首的张津虽然伏地,犹然高呼不止:“国事维艰,灾异横生,上天示警,人心惶恐!臣等甘冒斧钺之诛,叩阙上,伏望陛下振作朝纲,上挽天心,下定民意,请诛张让、赵忠、曹节、夏恽、程旷、郭胜、段珪、孙璋、封谞尽罢阉人,废党锢,使诸君子还朝!愚戆数犯忌讳,唯愿陛下省察,则臣等不胜惶恐,死罪,死罪!”

    只是这个口号,就让南端门上一干人等瞪目结舌,然而这还不算完,张津捧着那卷奏,又是一通大礼舞拜:“都中儒臣,太学诸生,并感怀忠义之京畿小民,并请诛权阉,正朝纲,以平灾异,挽大汉受命气数!则臣等纵身加汤镬,犹仍不敢惜此躯!”

    面对这样的叩阙,眼望着四周警戒却人不下马,刀不还鞘的一支支甲士队伍,南端门上众人不知道唤了几声“苦也”。这哪里叫叩阙,这分明是若不答应,就要冲开宫门,兵谏逼宫的节奏!

    却不知,在御街之上,却有一队轻骑,正绕开了人群,直与一支巡逻的黑甲队伍合。

    轻骑中为首一人,眉目还颇年轻,只颌下蓄着一部匪气颇重的短须,肩背竹鞘木剑,对着黑甲队伍中的男装丽人抱拳一礼:

    “甘祭酒,幸不辱命,你家神上使马兄已经为我搭救出来,可不要忘记了我们两家的合约!现下正是紧要时刻,太平道也该在这天下风云的舞台上正式露脸了,这风光可不能全叫大枪府和他们勾连的那一派党人余孽全占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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