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左近,一家家的贵盛门第,也有人偷偷地推开了窗,扒开了门缝。

    这样的府邸,这样的大族,喜怒悲欢与都下的民户绝不可能相通。虽然说起来,刘宏这些年里折腾得天下州郡处处起火,处处生烟,朝堂又几乎为阉党一派把持,多少世代簪缨紫绶的大族,若是不肯服软,就只能靠边站。家中子弟,美官美职也是很难指望得上,十常侍又时不时地来分一块蛋糕,这样日积月累之下,要说这些贵门高第没有怨气,那真是骗鬼都没处信。

    然而就算自熹平二年以来,这些人家声势日下,面对着咄咄逼人的阉党一退再退,富贵犹然不减。世家子弟,调理家妓,歌吹相娱,不惜耗费百金,都还算是平常。就算谷价腾贵,一斗清酒可值万钱,吟诗置酒,齑吴中之橙,脍松江之鲈,也不算什么难处。西羌数叛,马价暴涨,千贯不能得一良驹,这些世家子弟,不还是照样日日鲜衣怒马,擎苍鹰,牵黄犬,部曲人马挎弓相随,出东门而游猎不止?

    更不要说袁家那位长公子,就如同京城游侠儿里的班头,浪子队中的领袖,还有大枪府那位通吃黑白的道上大豪赵亚龙相奉承。往来气势之煊赫,较诸千载之后,那什么海淀银枪小霸王,仗着老父是唱军旅歌谣出身的得宠伶人便一再作死,真是比都不能比。

    苦乐既然不能相通,这时节,这些大族贵门的家主,也就是安坐楼中,静静默默地听着外面远远传来的扰攘之声,除了偶尔遣一二腹心探视外面情状,再择要报,再无多的动作。这也算是这些高门大族多少年来养成的传统,遇事就这么不徐不躁,关键是火候要看老!

    这就像是山间那种活了上百年的山龟,明明都已经生出绿毛隐带妖气了,但照旧是缩在壳里丝毫不动。只有饵食靠近它的时候,才突然伸出脖子,咬下一块最大最鲜美的肉来。

    但就算这些毛都白了的老狐狸尚能自持,底下子侄辈,纵然不成器,也领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官职,也不为那点俸禄,只为了一个官身名义。今日这等人全被这股风潮堵在家里,也不敢出门,更没有旷达气度,能在此刻招家妓浅吟低唱,投壶弈棋,都是小心翼翼地在家中楼阁上向外张望。

    像这样子弟,若是不被族中视为未来家主,也不会着意栽培,气度或者还有一分世家子的雍容,胆色上就要略差几分。此刻看着从御街之前直到步广里,到处都是激愤人群,那些卖菜贩浆的半老汉子、伶俐女娘,甚至在各府上闺门中奔走的簪花婆子这样听个雷都要念诵半天的胆小妇人,居然也都着了魔一样,跟着那太平道什么使者大喊大叫起来!

    这一切不由得使人想起,当初王莽篡政前被贬,京中士民叩阙鼓噪请天家重辟王莽为相旧事。难不成,大汉享国四百年,定都长安二百年时,王莽篡政,如今又是定都洛阳二百年,又到了有一绝大动荡之时?

    这样想来,这些世家子却是越想越是冷汗涔涔!

    王莽执政之时,不要说刘氏宗亲,除国的除国,废爵的废爵,就是勋戚高门、公卿贵第,在那段日子里也倒了很不少。而转投王莽的那批人,待得光武皇帝受符膺命,又是统统拉了清单且还不消天家动手,那杀进长安的赤眉军就先开封了屠刀!

    不要说公卿之骨满天街,高门贵户十不存一,就连吕后陵寝,都被扒开了玩了一通裸尸凌辱!

    这样看来,却不知接下来,又是什么章程?无论如何,宁可是党人一派那些士人清流掌握大政,也不要是这些叩阙不拜的泥腿子般粗鲁不文之辈得势!党人掌大政,是刷新吏治也好,是尽逐阉党也罢,总不能将大家的差事俸禄都一体开革了罢?这个中枢想要运转,总要大家彼此体谅些,包容些。不然,就算是将如今那班进了党锢名单的半老货色一概起用,也休想把各处衙署支应得周全!

    诸位清流,你们平日里喊得山响,如今却是紧要时候,这叩阙大事,总归是要你们掌握。却不管再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一班突然杀出来的角色占了上风!

    这样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些不得志世家大族子弟的心声了。

    有些鲁莽点的,都恨不得冲开门禁,也到南端门前,先帮党人一派把架子撑起来再说!

    这时候要是不争,后面的果子,还如何吃得到口里?

    步广里的贵门世家子如此急切,御街四下,也有中枢各衙署下处,此刻,那些勉强算是有个官身,百来石官禄的府掾、佐小老爷们,被堵在各自衙门里,也从门缝间、墙头上,挤着打量这股风潮。

    向他们这样似官又似吏的杂佐官儿,朝上仕进道路倍加崎岖,除非有格外际遇,不然也就老死在这位置上了。此刻乱起,倒是他们更加激动些,一个个彼此交谈,加倍用心地揣摩起如今局面。不论怎样,这风色若看得准了,押大押小,总能挣出些好处来。

    只有一个枯瘦老儿王启年,还带着一梁进贤冠,倒是容色淡淡的,手里端着一盏果浆子,就这么坐在台阶上,慢条斯理地呷着,好似事不关己一样。

    四周议论,就这么纷纷传过来,乱嘈嘈灌了王启年一耳朵:

    “此番叩阙,只怕这都下有心之人,都纷纷扰动了。也是张让这辈阉人,用心也太操切了一些!执掌中枢已经是大权在握,天子喜怒,亦一言可决。党人一派实在早已没什么前途,只能含酸说些怪话而已。然而此辈却还要逼迫过甚,连四边守臣都不肯相容,这样下去,清流党人,便是求一守户犬亦不可得,还不得与他们拼命?”

    “谁说不是这般?总归是阉人,就算是权势再大,一旦裸游馆里那一位殡天而去,一代新人换旧人,却还能剩下什么?所谓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说的就是此辈了。唯一的法子,就是趁着今上圣体还算康健,索性做到底,把已是生死大敌的党人一派彻底诛灭,才能长保宗族家门的富贵。纵然是刑余之徒,那外甥侄子总有几个,传续下去,也庶几免了‘若敖之鬼馁矣’之苦。这班大貂珰,也未尝没有香火传继为宗为祖的心思!”

    “你们可知,如今裸游馆中那一位,虽然日日耕耘不止,但是子嗣却是艰难,宫人有孕,往往自己就服了红花麝香,以求免死。皇后善妒,又只育了一子,虽然有董太后抚育的董侯在,这还是骨血太薄!说不得,一旦有事,说不得又是天家无嗣,迎立外藩!”

    “只怕今日之事,一旦鼓噪而成,小儿神魂不稳,吓杀几个啧啧,那可就真可见霍光梁冀旧事重演了!”

    “可记得当初司隶校尉阳球阳公否?虽说阳校尉以请诛十常侍得罪,然而当初这班内监,可是以结交宗室论罪。由此看来,党人一派,久欲着此调矣。不过倒是亏得他们胆子够大,一次不成,又来一次,只怕这一遭还真有成事的把握!”

    “也只是有把握罢了。若真的让裸游馆里那位站出来,这满街之人,只怕都要大礼参拜。只要强撑过这一轮逼宫,换得喘息之机。真的调北军五营入都门平乱,诸位以为,将来之事,又当如何?”

    “将来之事,也只好将来再论了。这几年来,都下物价腾贵,家中老母亲督女眷织布,加上那每年不及百贯俸禄,已经大是吃紧。又是每都不发完整,总要以那些不知落灰多少年的陈皮子旧丝绸,甚至生了虫的香药、常满仓那积压不知几年的粟米冲账!皮货之类尚好说,那些陈粮,就是拿去喂猪喂羊都不妥当!若真有霍光梁冀辈播弄风云,只要拿得出财货,将这些地方都抹平,就是改立新君,我辈又怎有什么说的!”

    “这样说倒也不为过,如今这位陛下,确实酷肖当年哀皇帝。只期望这一番,不管谁上谁下,怎样底定,还求不要整个大乱起来!早早收场了也罢,却不知如今那辈大貂珰,却又在掣画什么?一刻不得消停,就是一刻不得安心,真弄到比当年窦武案还不堪的地步,那就不知要拿多少人头,才济得事了!”

    这样一片雀跃、忧惧兼而有之的议论声里,只有王启年浑然无惧,手持着盏子,小口小口地啜着。对于这些同僚的担忧与推测,只低笑一声:“那几家黑手还不曾王见王,在此长吁短叹又有什么用处。倒是不曾想这些人,倒是些不怕事,不怕捅破天的性子。看起来,这大汉,还有没有位汉献帝,还有没有位西蜀汉昭烈,都是两说了也。”

    这一句话,算是给今日之事定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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