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杜拉是羌军中的伯克,地位不上不下,正该管羌军左军所属的一个不满员的百人队。

    这十几年来,北地的气候越来越反常,八月飞雪,三月春,夏则少雨,冬则无雪。水草再丰茂的草场,在这样的苦寒干旱交替折腾之下,也渐渐地支持不下去了。原本能放牧半年的上好草场,如今只够牲口们三个月的糟践就得转场。

    对游牧部族而言,这样的气候绝非什么好事,然而像阿卡杜拉这样的羌胡贵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是,游牧所得的羊马财物有限,可是架不住凉州几个大郡的太守,都是不折不扣的亲羌派。那些居住在城中的祆教祭司,靠着教民捐献和征收拜功捐献已经足够阔绰,而凉州地方上财计的大头,却是向阿卡杜拉这样的羌胡贵人拨下来的安羌钱。

    所谓“安羌钱”,是以张掖太守段罔为首的凉州数郡守臣倡议,加上一些亲羌派豪族的家主呼应,定下来的规矩。从春分前后的祆教春祭,胡语中所谓的“诺鲁兹”节起,一直到秋日里羌部打草谷的时候大祭巴赫拉姆的秋分祭,一年里,凉州守臣倒要给大大小小的羌部送上七八次钱粮。

    这些赈济钱粮的名目,也是花样繁多,有为祆神助祭的“敬神钱”,有为那些远行到安息国朝拜圣地的祆教祭司置办行囊的“学经钱”,有为祆教那些礼拜寺翻修的“动土钱”,也有免得这些羌人老爷们吃不上便宜又照着祆教教法“洁净”的肉食而按人头拨下来的“逢节羊酒钱”,若是那些繁衍兴旺的羌部,还要每年另外拨一笔“育子钱”,生怕羌部没从十几年前的平叛之战里缓过气来。

    至于捐税、服役、刑名诸事上,更是处处大开方便之门。

    如斯善法,实在是自上古三代以下,周召理政、文景治世以来,都能排得上号的德政。

    不过这等德政,似乎丝毫没有买来一丁点羌部的忠诚。每一所礼拜寺里,祆教的祭司们挥舞着烧火棍在笃地皮:“收了汉人的钱,你们心中的那点光明,就被这些汉人买走啦?你们要切记,阿胡拉玛兹达的子民,最终是要归他的身边的,这些尘世上污脏的**,只会腐化你们,让你们堕入无底的黑狱!”

    当然了,至于钱嘛,就先让祭司们收集起来,用圣事净化净化再说。

    至于送到羌部去的钱粮,那没说的,都归了阿卡杜拉这样的伯克们。而阿卡杜拉们对这笔钱,也不过只有一个用法。

    想法子购置刀、枪、弓、弩,让更多的羌人放下牧哨拿起兵器,去占、去抢汉人的地方。如此一来,便会有更多名目的安羌钱落进他们手里来。比起打草谷,这才真的叫一本万利!

    而主持发放安羌钱的各位大人先生们,也会觉得自己在安边定疆上实在是劳苦功高,是值得勒石为记,传之千古的。

    纵观整个古典时代,这样的蠢事似乎一直层出不穷。两汉的和亲羁縻手段,还能说是为了将来勒石燕然准备,可凉州守臣的安羌钱,与所谓岁币,所谓和平宗教的信徒补贴,那份一脉相承的绥靖用心,倒不愧是从一个模子里继承下来的。

    这个传承几千年的文明,偏偏就孕育了这么一种人,是这么样地痛恨她,恨不得毁灭她才甘心。而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不过是为人前驱的蠢货炮灰,根本从中间拿不到什么好处。

    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仇,有什么样的恨?

    这样眼光太过长远的事情,并不为阿卡杜拉这样的人物所知。他只知道,从祆教起事以来,自杀入武威这个凉州腹心要地时候,一路上都是势如破竹,沿途烧杀抢掠莫不遂心如意。

    武威守臣,上至一州刺史,下到各郡太守,甫一接战羌兵,就溃不成军,轻车遁逃,连身边妻妾都弃之不顾。而汉人百姓,在他们刀枪之下,更是如驱犬羊,虽然神谕降下,不许抢夺生口女子,只要他们不得封刀地一路砍杀下去。可是光是抢夺来的金银、布帛、牛马、羊酒,还有种种汉人巧匠所制的精细耍货,不是让大小部族都赚够了十几年安羌钱都比不上的财物?

    这样的顺风战一路打下去,也让那些多年前面对汉军落胆的羌人又重新提起一份信心。在阿卡杜拉看来,过去汉军对羌部的战争,虽然略略得胜,但靠的无非是以庞大军势压之,辅之以对羌人各部贵人的分化瓦解之计。

    如今,有神明加护又上下一心的羌人大军,怎么样也能将整个凉州搅得翻天地覆了吧?

    虽然上头有了个比汉人官府更加苛刻、更有力量的祆教,但是力量就是权势,而祆教的神灵还愿意向羌人分享这力量,那么卖身给祆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起码,这力量能帮助他们过上比汉人更富庶安乐的日子,只要他们听从神谕,去杀、去抢!

    理想如此美妙,现实却是如此叫人暴躁。

    带着所剩不多的本部羌军,阿卡杜拉满脸的疲惫神色,不停地夹着马腹,在番和县城之下来疾驰。

    偶尔,通过之前几次攻城而总结出的敌人弓弩射击范围,他和他的部下们飞快地抢进到番和城下,向着城头之上射出一两枝箭,连准头如何都顾不得,便紧张万分地后退来。

    不紧张是没有法子的,之前的战争中,凡是在通神上颇有能力的祭司,差不多都给派遣到了番和城下。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从城头射下、腾起气浪和火云的邪术之箭,以至于到现在,羌军大营里有地位的祭司都找不到多少!

    连祭司都无法在汉人的邪法前活下来,而没多少神眷在身的寻常羌人,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轻易地把命送了去

    饶是如此狼狈的模样,他们还是按照所有游牧部族进攻边地城池的老一套手段,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野兽般的嚎叫,试图让守军感到恐惧。

    不过这个时候,正气势如虹的汉军,又是不痛不痒的几声怪叫能吓到的?

    番和县城的城防在凉州各城中,只能算是二流,历年来维护又不善,夯土城墙外那些城砖间都生了草,护城河也不是太深,冬日里都多了一层冰。按照兵法大家的眼光,这样的城池要想攻破,倒是分外容易些。

    可惜这些游牧部族出身的羌人,却没有后世那样花样繁多的攻城器械,想要攻城,不用人命狠填几无可能。

    最要命的还不是这城中的粮草积储之多,甲杖器械之利。而是城中守军偏偏也有不输给自己信奉的大神那般的神力相助。就算要填人命二百、三百的羌军青壮填下去,那就是一个小羌部的全部家底就此完蛋,八百、一千,就是那些势力最大的烧当、先零羌部贵人,都要肉痛个半天。

    那么要冲开这一座被汉人神力守护的城池,羌人到底要流多少血?

    阿卡杜拉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位显圣在他们面前的巴赫拉姆大君殿下,每天发脾气喝令他们纵马踩死的羌人,加起来都是一个小部族青壮的人数。

    不知道从何时起,顿兵在这座远逊姑藏城的县城下的他们,就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在城墙下被源源不绝的箭雨射死,要么被喜怒无常的巴赫拉姆大君判处的神罚处死。如果战事再没有起色,甚至用不到汉人大军出动,他们就全成了巴赫拉姆大君神罚下的死鬼,让凉州的羌人就这么彻底灭绝!

    他的麾下,都是从本族里带出的青壮,他们这一部运气尚好,几次与番和汉军迎战,折损不是太大。也并没有抽中那根要命的下下签,让喜怒无常的巴赫拉姆大君对他们降下神罚。可这么几次下来,他们马蹄下面那些绑在牛皮毡毯下的羌人惨号,却是让他们这些一路烧杀抢掠的杀才都感到心惊肉跳,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马蹄下那些肉泥般的羌人尸首。

    就算上了战阵,阿卡杜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噩梦里。

    哪怕已经恐惧得有了神经衰弱的模样,但是要叫阿卡杜拉反抗神?

    不可能!

    现在这种绝境里,巴赫拉姆大君才是一切。就算是被汉人那种恐怖的长箭射中,一眨眼就被爆成了满地碎肉,总也好过因为作战不力而被拿下送到巴赫拉姆大君面前,再被裹到牛皮毯子里,被乱马踩成一堆烂泥!

    被炸成了碎肉多少还算死得痛快,然而被踩成了烂泥,就会变成一块块血肉模糊的肉块,爬到大营中那个不停念着奇怪经文的老秃驴身边,最后变成了那老秃驴血肉骨骼堆成的尸山的一部分。而在那尸山上,时刻都传来了亡者灵魂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阵阵哀嚎声

    就为了不落到那个下场,也要继续硬着头皮朝前冲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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