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月是元旦,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后,不过十余日功夫,从三辅之地到京畿洛阳,柳色初绽嫩鹅黄,春风已至。し

    依汉家之礼,立春之日,天子衣青衣,佩苍玉,乘青车,驾青马,建青旗,行郊祀之礼,迎春神句芒于东郊,童子歌青阳之曲,八佾舞云翘之舞,以祈一年之计有个好的开始。

    不过自光武帝刘秀之后,天子们对郊祀之礼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亲临郊祀就更别提了,反倒是以三公代天子致祭的情形更多一些。

    至于今年为什么当今天子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法先王之道”,一丝不苟地将一整套郊祀办下来,放在外人眼里,或许有些许天子“迷途知返”的错觉,然而真正晓得内情的人却是明白通透:这不过是天子借着郊祀名义,出来放风而已。

    当然,祀典之间,一应赏赐,也比往日丰厚许多。当今天子借着郊祀想法子联络一二亲近臣下,以效法当年和帝诛窦宪的伟业,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如今内宫宦者势力大衰,只剩下那些名为宦官,实为太平道信徒、盼着重做男人的角色,借宦官之力翻盘这汉家天子的老套路,真是想都不要想。

    头一次,摆在大汉天子眼前的援军,竟是外戚内宦两渺茫,只能指望着那些成天将忠孝之道喊得震天响的党人清流了。

    就在都中气氛如此怪异的当口,又一驾驿车带着持节的使臣踏上了遥遥西去之路。

    和前几次的使节大张旗鼓地由贵官祖道、群臣饯行而出京就道不同,这一次,却是轻车简从,悄然而出。送行的人,也只是三五相识而已。

    随从卫士、仆佣、部曲,顶着微寒春风,缩头缩脑地站在长亭外,全靠着刚落肚的热汤水烤胡饼撑持。

    长亭之内,主客分宾主落座,居中的是一位中年儒者,儒冠戴得端端正正,面上倒是带着些历久不去的风霜之色,看着怎样都不像是个京官。

    在他对面,孔璋冠带俨然,捧着酒盏便是一连串善颂善祷的高帽子奉上:

    “公雅兄,西凉羌乱稍平,前去督战的新任谏议大夫魏野,亦已露布告捷京师。然而说是告捷,并州刺史董卓、张掖太守段罔、安定太守张规、陇西太守李参、敦煌太守马艾,却尽数殁于王事。如今凉州大郡,却是半数都虚悬其位。安有边臣尽死而平危定乱之大捷?璋实驽钝,向不曾与闻!只是露布飞捷,天下悉知,我辈也只能遣使持节到西凉境内,细细查访其情弊之实而已。前番璋奉旨出京,半途遇乱兵而还,未建尺寸之功,但望公雅兄此番持节凉州,一举功成!”

    听着孔璋这番琐琐碎辞,儒冠使臣却是没有直接应声。与孔璋这样靠着去岁宫变而得用的幸进之臣不同,他祖父乃是顺帝时候的太傅桓焉,就算比不上袁家四世三公的门第,也算是一等一的世家子弟。而这位桓公雅,单名一个典字,未出仕前,便在颍川授徒传习尚,也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自从以举孝廉身份入仕途以来,更是做了不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迹出来。

    当初司隶校尉阳球为扳倒十常侍,抓住了中常侍王甫的养子,赫赫有名的酷吏王吉下狱论死。按理说,王吉这等渣滓,死则死矣,生前一班党羽,莫不想着撇清自己,堂堂一代酷吏,最后却是暴骨郊外,眼看着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桓典却是曾受过王吉大恩,当下甚至不顾“士林清流与阉党不两立”的风议,辞官而去,为王吉收埋骨殖,又因为王吉无后,桓典索性替这臭名昭著的酷吏守墓三年。就算士人间对王吉这等酷吏没有什么好话,对桓典的义行倒是不乏首肯。

    说起来,汉末的士人,尽忠于君父固然是不可推卸的义务,个人的私义也有存留的空间。桓典之后,尚有蔡邕哭董卓的事迹,只是蔡中郎的运气不好,正遇上了正在气头上的王允,一代文宗就这么断送了账,倒是给后汉与三国志上,又多添了一抹血色。

    对于桓典收埋王吉之举,阉党们自然是牢记在心,不多久,桓典又被袁隗这袁家有名的好好先生引荐,十常侍拍板起用,进为侍御史这等清要之职。然而对桓典而言,私交是一事,公事又是另一事,自从任侍御史以来,此公便****骑着青骢马,在洛阳城里溜大街,专门触阉党的霉头。十常侍念着他收埋王吉的那点香火情,也不愿轻动他,只是将他晾在侍御史之位上,一晾就是好些年不得寸进。

    这样一位**特行的人物,既不算阉党,也不是党人骨干,但同袁家、党人,多少都沾着些关系,在当下,也算是北部尉一系与大枪府一派都能认可的巡视西凉的使臣人选。而以桓典的德望而论,就算是甘晚棠和马元义也不会有异议。

    桓典地位中立,性子又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对孔璋这些话,自然也就不会认真放在心上。

    倒是一旁为陪客的赵亚龙只是陪着桓典尽了手中酒盏,随即一摆手道:“既然是露布飞捷,自然有底气在内。以首级为军功,这是记功成法,羌人的首级,总不能用汉人蒙混过去,这是再不会错的。再说了,自从露布告捷以来,凉州可还有郡县告急文传来?没有嘛!功需赏,罪需罚,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桓公此去,核功按验,这是堂堂正正之事!”

    听着这等说法,孔璋面上一沉,冷笑一声,倒不复说话了。只是冷哼一声,将目光转向亭外。

    他摆出这么模样来,原本就是酒薄肴冷的饯别小宴,就更没了味道。

    大家彼此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桓典就向着如今炙手可热的谒者仆射、西园校尉拱手为别,径自上了马车。

    端坐车上,桓典却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那上面的文字,是这几****早已读熟的,却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臣闻:唐尧虞舜,道高于千古,犹不免于四征。今于凉州羌乱事,臣野领张掖郡兵克敌于番和城下,斩首九千余级,获军马、甲杖无算,谨遣军司马铁山奉露布以闻。臣谏议大夫魏野顿首谨言。”

    凉州为官,向来被世家子弟视为畏途。往往一任西凉官做下来,若是政绩斐然,中枢便以“熟知边事”名义加之,一辈子就在边臣任上打转了。偏偏这样熟知边事的名臣又往往太稀少,反倒是那些坏事拿手的猪队友居多,于是中枢就越发不肯将人转迁关内,非得如耕牛一般用到再无力气视事了为止。

    也难怪以班超那等人杰,几十年西域长史兼行都护事做下来,到了老病交加的风烛残年,亦不得不上乞骸骨归乡。

    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班定远尚且如此结局,何况后汉人物本来整体上就差着前汉一截?

    车马一路向西,待出了三辅地界,眼前所见,便是路旁皆雪,朔风满山。虽然依稀有了些化冻的意思,却依旧是一阵阵的割面寒风,吹得人马都有点经受不住。

    探路的军士从前面来报,前方就是安定郡乌支县地界,倒是给随行桓典的人们多了些精神。自打出了三辅之地,这一路上所见,都是流散难民,便是地方长吏要招待,都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何况桓御史自己又是个清介性子,大家也不指望多捞什么好处了,到了乌支地方,有热饭可吃,有热水能泡脚就算是好事!

    跟着桓典的苍头,是几代的家生子,称呼桓典依旧是按照家中习惯而不是官号:“郎主,前方便是乌支县城了,是否先由小人持了郎主名刺,让县令来迎郎主?”

    听着苍头这般说,桓典坐在车上只是摇头,一抬手止住了:“某为点验扫平羌乱诸将之功而来,又与乌支令何干?只是乌支地方,离武威郡已不远,先不忙入城,见一见凉州诸县情实也好。”

    既然桓典发了话,护军也好,部曲也罢,只能依着这位侍御史的意见,先不向着乌支县城走,倒是从驿道上绕开去,向着远处一片堡寨驶去。

    沿路上,桓家这苍头倒也是问得明白,前面那堡寨名叫石羊头,四周十里八乡的土豪里面,也算是个拔尖的所在。虽然说起来,这等地方上的豪强,总免不了要与马贼有些坐地分账的交情,这石羊头的石堡主,为人倒还算是存了几分仁心,名声不算太坏。

    一行车马就这样进了石羊头下面那条短街,然而车马才刚行了几步,便被前面的人群堵得进退不能。

    桓典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却不料一个大嗓门顿时就响动起来,将他的思绪也一时扰乱:“诸位父老、诸位乡亲,今日我等讲道,不说别的,便说一说我太平道大贤良师与朝廷来的魏谏议,合力弥平羌乱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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