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杆代表着天子权威的黄竹节杖,还在桓典手中握着。

    三重牦尾迎风微动间,桓典的目光便从接官队伍一个个扫过去,一直穿入了姑藏城的大门。

    被这位有名的骢马御史一眼眼看过去,那些原本心头一片火热的杂佐官吏,只是恭敬低头,心中却早已是一声声大骂:“都是官场中的人物,怎么就不能和气相处?持节使臣找持节使臣的麻烦,这还真是新鲜可你们两尊大神斗法,可千万不要牵连到大家身上,咱们身子骨单薄,可奉陪不起这个”

    桓典当了多年的侍御史,虽然仕途不得寸进,然而官场上的套路,反而比面前这些风尘俗吏更精通许多。只不过身为有名的清流谏官,他从来都是个方正得眼里难容砂子的脾气,尤其魏野明知道持节使臣到来,做出了逢迎天使的姿态,反而不肯亲身来见,摆出了一派居功自傲的架势,更是让早就对这位幸进的谏议大夫深恶痛绝的桓典心中更深恶之。

    有不臣之心,有不臣之迹,如今又是这么一派居功自傲毫无为人臣子的举止,这种厌物祸胎,怎么就放到如此紧要的位置上?洛阳又是一场宫变,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对头,中枢议事,几乎谈不出个所有派系都能点头的章程,却让地方糜烂成这个模样

    痛切之余,面对着面前胡轸,桓典这位骢马御史就更没有了好声色,只是一拂袖:“朝廷遣使持节,安抚凉州军民,总理善后,记功定罪,此要事也,还在拖延什么?”

    对桓典的这等御史面孔,胡轸也只能强自忍耐,唤了一名亲卫近前,匆匆吩咐几句,打发人去了。

    而在胡轸身后,大家都是黑着脸,低头静等着这位持节大使抖够了威风再说其余。

    这样早春时候,日头已过中天,不消多时就是寒气潮时候,大家都是冠服俨然,虽然也在贴里穿了羔皮裘袄御寒,但终究不耐这么良久静立,只觉得身上热气一时一刻都在朝外面跑,不由得心里更憋屈了些。

    两位使臣斗法,那你们只管自家斗去,打出个一地鸡毛都没人有闲心理会,现放着魏谏议不管,只折腾我等算是怎么事?

    再想一想这些年来大家办起差遣来,上司强压豪强硬顶祆教恐吓,真是受够了夹板气。如今又是这么一套强龙斗法,倒把自家挺在当中吃苦受罪,有些年纪偌大仕途上进无望的人物,都不由得生出告老归田的心思来。

    且不论这些杂佐官吏心中那五味杂陈的官场诉苦经,便在姑藏城头,一朵厚重如芝盖的白云轻飘在半天上,云气遮掩间,仙术士歪坐在紫云降真车上,半倚着车轼,微微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瞧见了吧,洛阳我那几位旧相识,正面冲杀的本事差了些,然而这背后搅杆子的功夫可真不小。专门打发这么个有名的刺头谏官持节凉州,这是来给你主公我封赏来了,还是上眼药来了?”

    魏野的话中尽是懒懒不想动弹的松懈劲儿,当中还带着一些惫懒,然而李大熊这个时候却只能将捧哏的角色尽心尽力地扮演起来,硕大的熊头微微一点道:“若只是按着官面的文章,这位御史手持节杖,主公你确实应付不来。可要是就这么一剑把他斩了,这凉州官场毕竟还没跟着主公你一个姓,只怕后面又要多出无穷的手尾,非得一场好杀下来,才算是能了结干净,只是这般做好处没有几分,麻烦倒是不小,某窃为主公不取也。”

    听着李大熊这般说,魏野哼笑一声,拇指在冰雩爵上微微摩挲一道,方才开了口:“怎么在你们口中,本官就像是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莽汉一样?桓公雅要演官斗戏,那本官就陪着他唱一出就是了。不过是不是唱徐延昭铜锤打奸臣,那可就不好说了。”

    徐延昭铜锤打奸臣,那是京戏里的戏说,魏野也不指望李大熊听得懂自己的段子。说着话,仙术士一手持定冰夷爵,似向着下方泼开一片酒液一般,猛地将玉爵流口一倾。

    玉爵微斜,寒气流泻间,云层四周,便有一丝丝的水汽受到冰夷爵勾招,向着云层之上聚拢而来。

    不单是水汽聚集,紫云降真车所收拢的这一片云气也骤然变大了数分,黑云在芝盖般的云朵边缘层层卷起,隆出。

    随着冷气的蔓延,地面上那一丝早春暖意不由得腾起向上,引得冷风渐渐而起。姑藏城左近,只听得风声呜呜,一道道的冷风不客气地从人们的头脸上突袭过去。就算是最能持礼如木偶坚决贯彻明哲保身信条的杂佐官们,也只能抬起袍袖,勉强护着双眼口鼻。

    随着云气蔓延,整座番和城都落入了一片幽暗之中,只有单手扶着节杖的桓典,依然是双目炯炯地盯着城门那头,静等着某人正冠具袍出迎谢罪的那一刻。

    冷风算什么?对待此等暗怀不臣之心的小人,便要以大义压逼之正气凌迫之,方才能明其罪,发其奸,为大汉除此祸胎

    就算此人尚有一部军马在手,然而只要他今日面参在节杖之前,便是定下了君臣大义名分,那等仓促成军的丘八,便也先落了胆,再不敢依附此人倡乱在后。

    此后,便无非是自己随行贼曹法曹一二狱吏的细务罢了

    便在桓典满心皆是前代名臣事迹,不由得心怀激荡间,还是胡轸不识趣地走上前来,向着他一拱手:“桓公,此刻突来黑云,想是马上要变天了。文才斗胆,还请桓公先往馆舍歇息避雨为好。”

    桓典冷冷瞧了一眼胡轸,哼了一声:“本官持节而来,地方守臣奉诏官员,皆不得诡词拖延,尔何人耶,却敢为他人设辞拖延还不退下”

    一声“退下”,胡轸还不曾有什么举动,突然一滴雨滴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落在了桓典那张极方正古板的脸上,雨点与皮肤相触,发出轻轻的响动。

    桓典本能地想要抬头去望,却只见阴暗的天空中只有无数雨滴划出的白线,毫不客气地朝着他的面上倾泻下来

    不是那种轻柔的杏花雨,而是大如豆粒的水珠像是欢庆自己终于逃出了那座名为“雨云”的监狱,正在以集体蹦极的方式进行狂欢

    只不过一转眼,桓典这位持节御史,从头到脚都被浇了个通透,一身袍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一股股的寒气沿着湿透的衣衫直朝皮肉里钻。那张古板方正的脸,更是被淋得胡子不是胡子,眉毛不是眉毛,倒是看着格外地滑稽些。

    暴雨无端而降,那些充数的杂佐官儿反应倒是比这位持节御史快得多,顿时一股脑地都冲到了城门门洞下面,倒是免去了这样的尴尬场面。虽然大家都不免要讲个官箴官体,不过汉代又不是满清,没有这等为了逢迎天使就把自己淋成落汤鸡的自虐精神。

    随着接官队伍卷堂大散而去,陪着桓典没少淋雨的胡轸,还是不得不护着桓典,手忙脚乱地先上了车。就连那根代表天家权威的节杖,三重牦尾也都被雨水浇得软塌塌不成个模样,再难见一丝持节使臣的气度了。

    到了这个份上,胡轸也不想再征求桓典个人的意见,瞪了一眼车夫:“还愣着作甚快护送桓公去官舍休息,我这便差人去送热汤药物”

    这一句喝终于将车夫喝醒过来,一甩缰绳,也不顾什么前面后面该有什么车骑护卫的规矩,就直接朝着姑藏城内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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