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月色如洗。

    晚风微凉。

    整个京都都笼上了一层朦胧银毫。

    桑水河银泽泛泛,冲刷着醉心坊的涉水基柱,发出啵滋啵滋的声响。

    浣红院内,鼾声微微,气息平缓。

    一盏橘黄映出薄纱丝账内的浅浅身影。

    浣红秀发如瀑,侧卧扶首,左手食指轻轻滑过酣睡之人的侧脸,动作轻柔又细腻。

    她眼中露出浓浓的兴趣,似在欣赏一幅绝世佳作。

    “你倒是个会折腾人的妙人。”浣红喃喃低语,似想到什么,抿嘴窃笑,“还有妙语,不过云霄飞车是什么呀,为什么喜欢让我叫压脉带?”

    “真是有趣的一个人呢。”浣红嘟着唇,轻轻在陈风侧脸印上两道浅浅的殷红月牙。

    她深吸口气,神色忽地有些黯然。

    “可惜,浣红身不由己,否则舍妹就活不成了。”浣红叹息一声,坐直身体,盘腿呆定许久。

    她披纱下床,蹑手蹑脚,轻轻拉开储柜,从中拉出来一个方形的折叠化妆柜。

    柜格内描眉笔、胭脂腮、水彩染料、掐毛夹、修甲刀、扫尘刷、点睛刺……一应俱全。

    除此之外,最醒目的当属一具巴掌大小,没有具体人面的塑形人体面团。

    浣红取出面团小人,挑取柜格中各色小工具,点彩着墨,神情专注,指法如飞。

    不消片刻,无面的小人有了面容。

    骇然是陈风模样。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就连眼睫毛的数量都丝毫不差,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一般。

    小人明明是躺着的,乍一眼看去,竟像是活的在熟睡。

    一团死气沉沉的面团,被浣红妙手彩绘,生机勃勃。

    这等手法,只有阴艺六脉——敛容师才做得到。

    难怪浣红能有变脸绝活,敛容敛容不仅能让死人恢复原样,更能临摹外人模样。

    不过敛容师作为阴艺六脉之一,可不单单是一种医美手法。

    浣红手捏点睛刺,在面团陈风眼皮轻点。

    小胳膊小腿的面团陈风,睁开眼来。

    正直此时。

    一只扑棱蛾子飞进灯罩。

    油炸的声响,油灯熄灭。

    屋内瞬暗。

    银白的月色从窗棱斜映,照在面团陈风脸上,平添一抹渗人的银霜。

    “哪来的臭蛾子。”浣红嘟囔一句,起身摸索到灯罩旁,拧开火折子,掩嘴轻呼。

    浣红身后,忽明忽暗的火影中,那面团陈风诡异地周身起了鼓鼓消消的豆丁水泡。

    数只黑色的铁线小米虫,宛如夜色一样流进了面团陈风的体内。

    卧榻之上,酣睡的陈风,下意识翘起了唇角,似做了个美妙的春梦。

    橘黄转暖,屋内重现生气。

    浣红回到原处,手捧小面团陈风,弯腰放在地上,轻语一声“我已依诺完成魂牵因果,你去找尊侍,施展阴阳道吧。”

    面团陈风活动着小胳膊小腿,吭哧吭哧迈开小短腿,咣叽,撞凳腿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看着面团陈风像王般笨手笨脚翻地起身,浣红掩嘴偷笑,却又是心头一暗。

    她望向床榻上的陈风,神色黯然,微微长叹。

    面团陈风爬将起来,哧溜哧溜一阵小跑,到了门槛,先是双脚一跳,双手抓杠一般,拉着身体往上提,过程中,小短腿一顿瞎蹬,跟个肥短的柯基爬楼梯差不多。

    咣叽。

    连人带脚,从门槛翻了个倒栽葱。

    面团陈风再次爬起,迈开跑步姿势,诡异地扭头九十度,足足换了个面儿。

    他挤眉弄眼,给目瞪口呆的浣红抛了个飞吻,这才消失在夜色中。

    浣红掩着樱桃小嘴,目中露出不可思议,“我的敛容之法何时达到这般成就了?”

    但见这面团小陈风,离了醉心坊,身手灵活,踩叶翻枝,腾空跃墙,映照着洗练的月色,宛如巴掌大的月下精灵。

    他走街蹿巷,专挑墙角。

    京都的夜晚,静谧而安详。

    除了打更人的梆子声,就剩下不知为何发狂的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汪汪乱叫,寻着一团小小的黑影,紧追不舍。

    差点葬送在狗嘴之下的面团陈风,小短腿快步如飞,都快抡出了风火轮。

    大黄穷追不舍,低头就跟着面团陈风窜进了铜锣巷子一栋深宅。

    只听汪呜,汪呜两声泣鸣。

    狗叫声没了动静。

    屋内亮起灯芯,继而传来激烈的低喝争吵,还夹杂着不合时宜的动物鸣啼。

    “炖狗肉,闷了手撕。”

    “烤狗肉,撒佐料生啃。”

    “狗宝是我的,谁都别抢。”

    “安静,狗头兄,怎么处理你来安排,那谁,把这面团小人给尊侍送过去。”

    ……

    翌日清晨。

    鸡鸣报晓。

    浣红院内的床榻又咯吱咯吱晃动得剧烈。

    小舒顶着黑眼圈,生着闷气,打来洗漱水,哀怨地把帕子拍在脸盆里,嘟嘴嘀咕,“什么破床,清晨也这般动静,早晚劈了当柴火烧”。

    隔壁做完早操晨课的二位,还赖床不起。

    浣红软绵绵地蜷缩在陈风怀里,纹丝不动,连体成一个太字姿势。

    马拉松丛林跑就是要不得,忒费精力,偶尔还会死个把个人。

    “爷,还来吗?”

    浣红手指绕红豆画圈圈,呵气如兰,声音都带着嘶哑。

    “下……下次……一……一定。”

    陈风推开怀中美人,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手忙脚乱穿好衣裳,咣当一声夺门而出。

    “还来?不是每瓶特仑苏都出自草原的好嘛。”

    浣红慵懒地侧卧着,完美的曲线,如山峦起伏。

    她撑着头,望着狼狈逃窜的陈风背影,含笑的嘴角慢慢收拢成失落的模样,“对不起,没有下次了,若有来生,衔草赎罪。”

    双腿发软的陈风,出了浣红院,迎面就碰上等候多时的陈明廷和欧举廉。

    两人一个顶着腰,暗暗揉搓。

    一个双手扶着膝盖,悄悄抖腿。

    见着陈风假模假式猛地挺直腰杆走来。

    两人不约而同站直了身体。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陈明廷拍着胸膛,梆梆声响,示意自己身体倍儿棒,道:“你们不行啊,哥那有好东西,到时候给你们匀点。”

    欧举廉折扇轻拍手,点点有节奏,眯眼回味,一副欣慰模样,“想我溜马过山川,提枪荡劲草,那是苦战三百合,杀得贼寇片甲不存。”

    陈风叹息一声,抬起下巴,微微扬首,神情皆寂寞,慢条斯理吟来,“我所向往的林荫小道,清晨和夜晚都挂满了白霜,日落朝阳起,日落又朝阳起。”

    陈明廷:“……”

    欧举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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