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教化这个事情,总算是真真正正提上了实际操作的日程,这两天,斐潜基本上都是在忙着处理累积下来的公务,总算是告一段落之后,便来到了守山学宮之处。

    学宮如今的规模倒是越发的庞大,周边因此受益的民众越发的多,形成了一个完善的生态链,就像是后世的大学城附近的那些餐馆商铺一样,只要有人员聚集的地方,必然就带来大量的生意。

    这些普通民众,起早贪黑,赚一个养家糊口,或者一个发家致富,而在桃山之上的守山学宮的莘莘学子,求的却是赚取一官半职,光大门楣。

    个人所求不同,但这个桃山也就成为欲望汇集的地区,掩盖在书香笔墨之下的,依旧是万丈红尘当中翻滚着的人性,而这些人性,却给斐潜带来一些麻烦。

    “……子渊,来来,尝尝老夫这桃花茶汤……”

    蔡邕笑呵呵的指了指桌案之上的茶汤,笑眯眯的看着斐潜。蔡邕这段时间倒是越活越是年轻,脸色光泽红润,不比青年人差到哪里去。

    这师徒之间,有时候是师傅以徒弟为荣,而有时候是徒弟沾师傅的光,但是终究来讲,在汉代这个时间段,师徒之间的关系,有时候还胜过父子。

    蔡邕确实有些闲情逸致了,从这茶汤就可以窥见一斑。虽然说汉代人茶汤里面,向来就是黑暗料理的发源地,但是这个桃花茶汤又是什么鬼?

    “……老夫见今年桃花分外艳丽,便取了三月初三,子时三刻的桃花,去其萼梗,鞣制晒干,密封窖藏……”蔡邕兴致勃勃的介绍着,一边说还一边捋着胡须,显得有些得意,“……烹煮之时,除精茶之外,仅加少许青盐已增其味,少许乌梅以增其实,再加干姜少许去其湿寒……子渊,可尝尝看看……”

    呃。

    好吧。

    斐潜勉为其难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嗯,其实和中药比较起来,这茶汤倒也不难喝……

    其实现在在平阳城中,也逐渐的流行其斐潜的清茶汤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正是因为斐潜在议政堂基本上都是叫侍从去烹煮一些清茶汤,所以大家也就基本上知道了斐潜更喜欢喝这样的茶汤,也就渐渐的跟着学了起来。甚至连斐潜让人将葛布包裹着茶砖烹煮,以此减少茶汤之内的一些杂物的方法,也一并是学了过去。

    只不过呢,清茶汤苦涩异常,还是不如加些蜜啊,加些葱姜啊,加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更符合汉代人的胃口,所以这清茶汤的习惯,也就在平阳附近流传,蔡邕这里自然是不用什么跟着新潮流走。

    所以这个桃花茶汤么,自然是味道丰富。

    “……好,好茶!”斐潜咕嘟一声,将茶汤吞了下去,然后说道。

    蔡邕哈哈笑着,说道:“……嗯,老夫想着子渊也定然是喜欢……来人,去将老夫堂后密封的桃花罐子,给子渊拿上一罐!”

    “呃……这……学生却之不恭了……”斐潜心中知道,推辞也是无用,说不得还会惹得蔡邕不高兴,所以也没有说什么客套话,便让人收了。

    这一罐桃花,值钱么,倒也不怎么值钱,但是不值钱么,这毕竟也是出自蔡邕的府上,多少人就算是想要花多少钱,求都求不来的。

    更何况,老人都是这样。后世斐潜的父母,也是每次斐潜要告辞离开的时候,总是这边摸一点,那边整理一些,总是要斐潜双手提这些东西走,似乎这样才可以心安。

    蔡邕虽然不是斐潜的父母,但是这一份情谊却基本相同,因此斐潜也不好拒绝。

    蔡邕笑着,看到斐潜的亲卫捧着桃花罐子下去了,才捋了捋胡须,缓缓的说道:“……子渊,之前所提让大儒前往胡地行教化之事……倒是有些难处……”

    斐潜知道这个事情并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真正要实行起来非常的难。

    就像是后世一直强调着支援边疆,然后提出各种优惠条件,甚至将国家官员都标榜出来作为奖励品,却还是依旧较少人去问津,原因很简单,毕竟生活条件和环境相差太多,这一份苦,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承受得了的。

    “胡人教化,势必推行……”斐潜沉吟了片刻说道,“……此策乃于雒阳之时,就已是商议而定,岂能半途而废?师傅心善,这……恶人么,还是某来做吧……”

    蔡邕一睁眼,严肃的说道:“此乃善事,岂可用强迫之举?况且若是强迫而去,尽不尽心另说,若是起了怨恨之意,难免有些……有些不美……”

    蔡邕用的词语倒是比较轻的,其实如果真的发生了一些特别的情况,就会产生所谓的“汉奸”……

    其中当属于大名鼎鼎的汉代第一汉奸,中行说。

    中行说是汉文帝时期的大宦官,当时受不受宠信倒是不得而知,但是当时的汉文帝派遣他护送公主去匈奴和亲。按说这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一般人不够资格还得不到这样的差事。但是中行说个人却不愿意去荒凉的匈奴境地,就找借口推辞。

    但是汉文帝认为中行说是燕人,生长在朔方,应该相对于其他的人更为熟知匈奴情状,派他去本来也有窥探匈奴虚实兼收集情报的任务,所以中行说出使比较合适。结果看中行说这么倔强,汉文帝也来了脾气,坚决不肯换人,定要中行说走这一趟。中行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悻悻起程。

    或许是这个原因,或许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当中行说一到匈奴,就投降了老单于,成为单于的亲信,开始着手针对起汉朝来。

    先是将汉朝和匈奴贸易的实际情况告诉给单于听,甚至像匈奴单于谏言,让其带头放弃了对于汉朝精美的服侍和食物的需求,转而去用原本的那些游牧民族的毡布和粗食,导致汉朝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点贸易差,从此化为东流。

    后来汉朝另外来的使者准备去训斥中行说,甚至一开始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拿下,可以将中行说劈头盖脸好好羞辱一顿,却没想到反倒是被中行说驳斥得无言以对。

    不得不承认中行说对汉代当时十分了解,所指出的掩盖在“礼义之邦”之下的指控也是极其尖锐的,甚至中行说的一些理论,到了后世那个著名的青年数字运动的时候,还有人堂而皇之的又重新拿出来装裱了一番。

    不过中行说后来就在史书中消失了踪迹,因此他的下场如何,无人得知。不过根据斐潜个人的猜测,汉王朝游侠风气极端严重,这个中行说很有可能最后是死于游侠之手,只不过可能这个游侠也死于当场,所以也不为人知了。

    需要人去,但是又不能强迫人去,否则,人性这种东西,是很难经得住什么考验的。就像后世天天念叨着什么主义,依旧不是有大量的人或是腐化堕落,或是在酷刑面前投降,成为敌对力量的走狗?

    “师傅之意……徒儿也清楚,放心吧……”斐潜拱拱手说道,“……届时还需烦扰师傅帮忙助阵……”

    “若此事能成,自然是功莫大焉,老夫自当出力。只是不知子渊欲如何来做?”蔡邕有些疑惑。

    斐潜笑笑说道:“某还需做些准备,师傅不妨等上两日,便知道了……”

    ………………………………

    岁月静好。

    这几乎是每一次斐潜看见蔡琰的时候,心里面的感觉。

    “……遂舒节以远逝兮,指安定以为期。涉长路之绵绵兮,远纡回以樛流。过泥阳而太息兮,悲祖庙之不修。释余马于彭阳兮,且弭节而自思。日晻晻其将暮兮,覩牛羊之下来。寤旷怨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

    斐潜静静听着,听着蔡琰虽然不大,但是依旧跌宕起伏的声线在林间廊内回转,将这一个略带了一些伤感的辞赋表现得淋漓尽致。

    “……”蔡琰察觉到了有些异样,便停了下来,然后转首看到了斐潜,不由得轻轻的“呀”了一声,然后说道,“……师弟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斐潜拱了拱手说道,“怎么,师姐为何读诵此赋?可是有什么感悟不成?”

    蔡琰微微一愣,然后将手中的书卷放下,低下了头说道:“……没什么,就随便读读罢了……”

    随便读读?

    斐潜不信,但是也没有继续刨根问底,而是点点头说道:“还是师姐这儿好,清净……这两天案牍伤神,批复行文,手腕都酸痛不已……师姐是不知道,政事厅之外的那些官吏,恨不得都将行书的木牍捅到我的鼻子底下,让我第一个看……”

    见斐潜说的有趣,蔡琰抿嘴笑笑,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然后让一旁的侍女去准备茶汤。

    “……唉,唉,”斐潜连忙伸手说道,“……刚在前厅,和师傅喝了一肚子的茶汤……呃……这样,要不再喝一点点就好,一点点……”

    蔡琰一边看着侍女在烹调茶汤,一边问道:“这一次来找父亲,又是因为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斐潜下意识的就想否认,然后很快就在蔡琰清亮的眼神当中败下阵来,便移步到了亭内,坐下后缓缓的说道,“……之前于雒阳之时,曾与师傅讨论过关于胡人汉化的事宜,这一次恰逢其时……”

    胡人汉化,这个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机密事情,再过几天斐潜就要开始大规模的招募这些愿意去教授胡人的儒家子弟,所以早一天晚一天让蔡琰得知,其实都不是什么问题。

    “教化胡人?”蔡琰微微皱了皱眉,在眉间形成细细的一个川纹,“……这胡人……我记得文帝时期就有人提议过,但是后来……”

    蔡琰看了一眼斐潜,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后来如何,谁都能大概猜测出几分,毕竟如果汉文帝的时候就对胡人教化成功,也不会有汉武帝的什么事情了。

    不过现在,对于斐潜来说,就等于是新的一个挑战。

    “……胡人天性凶残,不同文理,行教化一事,绝非易事,师弟可要想好了……”蔡琰接过侍女端过来的茶碗,然后一边抬了抬下颚,示意斐潜喝茶,一边说道,“……成,收效亦微;败,沦为笑柄……师弟你可是需要想好了……”

    “……”斐潜默默的接过茶汤,喝了一口。

    呃,怎么还是这个味?

    “……这……这是桃花茶?”斐潜不由得问道。怎么这父女两个,最近都喜欢上了桃花茶不成,这个虽然制作比起蔡邕那边是要精细一些,但是味道却依旧差不错。

    蔡琰笑道:“是啊……哦,想必是在父亲那边也喝的……此处春来便是满山的桃花,若是任其落尘化泥,未免可惜了些……师弟你知道的,我平日闲暇较多,便和侍女们一起采集了些桃花做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蔡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然后微微有些尴尬,便低下头,举起袖子以喝茶的动作,将脸庞藏了起来。

    斐潜端着茶碗,心中一直都在盘算这个教化的事情,所以也没有注意到蔡琰的细微异样,“……时也运也,文帝之时,匈奴强横,而如今匈奴已分南北,且这次也是南匈奴单于於夫罗提出要些儒家子弟去传授讲经,正好顺水推舟推行教化,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再等下次,也不知道何时才有……”

    斐潜叹息了一声,说道:“……教化一事,利在千秋,我想,这个事情虽然难,终归是要有人去做的……”

    斐潜何尝不知道不容易。世界上,恐怕是没有比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还要更难的事情了,但是至少斐潜领先了汉代一千多年的思维积累和后世海量的信息储备,多少比起汉代,或者说从汉代往后的一些华夏之人,要更加的清楚一些。

    蔡琰看着斐潜,沉吟了片刻,展颜一笑,宛如桃花一般鲜艳欲滴,示意侍女再给斐潜加了些茶汤,然后举起茶碗,略显豪迈的说道:“……如此,师姐便以此茶,预祝师弟成功!”

    斐潜一愣:“啊?还喝啊……”<-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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