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令》有载“县千户已上,州郡治五百已上,皆为令,不满此为长。”

    也就是说,寻常县的人口规模达到千户以上,州郡的治所满足五百户以上的人口,便可设县令,而不满足以上条件的,则为县长。

    夷陵县为宜都郡治所在,虽在册的人口数量不及千户,却也是远超于五百户,再加之部分安顺的流民,城中的百姓数量也达到了五六千余人。

    当下,世道不宁,能有个安身之所已是不易,谁都不想让这份安稳被外来之人破坏。故此,夷陵城中的百姓皆因相对安稳的生活聚成了团。

    他们要护住夷陵城,不让外人夺走这得之不易的活命之所。

    “君逸,你快带五百军卒去守北门,让部分青壮也上城墙,为父留在这里。”

    东城城墙上,县令穆悠望着东边渐起的烟尘,急声地催促着儿子。

    穆君逸倔强地回道“爹,让儿子来守东门,穆诚领兵在北门,您就带着百姓退守墨池巷吧。”

    望着不肯离开的儿子,穆悠叹息了一声,点头道“好,爹就听你的,咱们只要能守住两日,镇南将军府的援兵就会赶到。”

    转身之际,他又对儿子叮嘱道“君逸,你自己也要多当心。”

    身为父亲,此刻的穆悠不知该再对儿子说什么。

    刀枪无眼,战阵之上拼的就是命,除非让儿子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杀戮之地。否则,穆悠知道现在说什么话都是无用的。

    然而,他不能那样做,儿子也不会舍弃家人离开。

    穆家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用女儿后半生的幸福来求全苟活。

    何况,王澄以及琅琊王家的势力庞大,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即便是想领着家人出逃,可又能逃到哪里呢?

    城墙之上,一身盔甲的穆君逸面露难色地望向远处,他的身边则是正在搬运守城物资的军卒与青壮百姓。

    内史王机的六千兵马正攻来夷陵城,当穆君逸从探马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并非是他胆小怯战,实在是攻守双方的兵力相差太大了。

    夷陵城中仅有一千守军,且不说兵力上无法与来敌相比,就是这些军卒的战力也与人家相差甚远。

    之前,镇南将军为了在蜀地征战,将其下的精锐军卒皆调往了巴东郡。夷陵县也被抽走了许多人,留下的多数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卒。

    故此,仅凭这一千守军和那些毫无拼杀经验的青壮百姓,穆君逸没有底气能守住夷陵城。

    然而,他知道也只能如此了,只能盼望在城破之前等来援军。

    正午时分,近百匹战马来至了东城外的壕沟处。

    一名身穿战甲,仪容俊美的年轻将军纵马上前,勒紧手中的马缰,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城墙。

    “城上的人,速让穆文初出城来见我。”年轻将军举起手中的马鞭指向城门楼,高声地喝道。

    “在下穆君逸,家父染病卧床,无法面见王内使。”

    穆君逸将身子从箭垛处探了探,继续道“王内使无故领兵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若有要事,请王内使吩咐在下,我自当回禀父亲,也请王内史速速领兵退去。”

    眼下的情况,兵戎相见只是下一刻的事情,穆君逸也不指望一两句话就能让王机退兵。

    “刘弘父子叛乱,竟引梁州军犯我荆州境。”

    王机潇洒地拨转了一下马头,任凭身下的战马踱了几步,继续高声道“我奉大都督令,前来接管夷陵城的防务,你速速打开城门,与我办理交接。”

    说着,王机将马鞭交到左手,右手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指着城墙上的穆君逸,厉声道“若敢违令,我必当攻下夷陵城,诛你穆家满门。”

    王机,字令明,长沙郡国人,广州刺史王毅之子,南平太守王矩之弟。

    王机长得英俊潇洒,荆州刺史王澄一直将他视作心腹之人,任其为内史。两人整日地醉酒嬉戏,不问政事,让荆州不少的官员心生不满。

    “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望着霸道的王机,听着他口中的威胁,穆君逸大笑了起来,继而又高声道“王内使,镇南大将军为朝廷剿杀李逆,从无叛乱之举,即便是与梁州军进入荆州,那也是朝廷兵马的正常调动,何来叛逆之说?”

    说着,穆君逸立起了手中的长枪,厉声道“夷陵县归镇南大将军统辖,没有刘将军的手令,任谁也不准领兵入城。”

    穆君逸并不知晓王机口中所说的事,他觉得那只是一个借口,王澄就是想借镇南将军新败,对将军府的属官进行彻底地赶杀。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

    王机冷笑了一声,催马向后退了退,转头冲着穆君逸高声道“既然你们顽固不冥,那就别怪我心狠,今日我便要攻下夷陵城,杀光一切反抗之人。”

    说罢,王机领军骑离开了壕沟处,向着三里外镇境山的军营奔去。

    望着远去的内史王机,县尉穆君逸知晓大战即将来临,一场生与死的拼杀也将要在这座城池上展开。

    ★★★

    夷陵城南,尔雅书院。

    正堂内,郭璞望着前来的穆家母女,笑道“穆夫人,仙儿姑娘,你二人莫要担心,暂且就在我这里住下,这夷陵之乱也不过是三五日的事情,文初能应付过去的。”

    杨氏欠身一礼“妾身与小女唐突地来到书院,真是给先生添麻烦了。”

    穆仙儿也起身执礼,轻声问道“郭伯父,您是说夷陵城无忧,家父与家兄能守住夷陵城,是这样吧?”

    郭璞的占卜之术,穆仙儿听父亲谈及过,听到郭璞如此说,她虽有些迟疑,心中却也是安稳了几分。

    “穆夫人,穆姑娘,你们就放心吧!家父适才还占卜过,说是城中无忧。”郭骜口中说着安慰的话,却将满是狐疑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父亲。

    不是说败吗?怎么又说无忧了呢?

    眼下,老爹说这样的鬼话有何用呢?等到城破之时,他又如何向人家母女解释呢?

    不过,郭骜暂时还顾不得老爹以后的面子问题。

    心心念念的仙儿姑娘就在面前,而且还要在书院中逗留几日,这让郭骜觉得很是欣喜,更是从心底鄙视老爹的那句无缘之说。

    人都住到家里了,这还叫无缘?真不知道父亲整日里瞎算些什么?

    郭家父子便是如此。

    两父子似乎总是合不来,遇事也多是意见相左,可虽说如此,父子二人却是在分歧中也有着父慈子孝,毫无离心之时。

    当下,夷陵城中的气氛异常紧张。

    每个人的心中都忐忑不安,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但大家都知道如果城破,烧杀抢掠之事必定会发生,即便攻城的人是朝廷兵马,那也是一场免不了的劫难。

    “夕阳美如画,清风醉晚霞。”

    日暮时分,天空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并不阴暗,云朵的边缘处更是嵌了一道明丽的蓝色,周遭的群山在朦胧中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这本应是一幅美丽的画面,更可以在这一画面上添加几笔袅袅的炊烟。

    然而,当一块巨大的石头自城外飞进,砸塌了东城门不远的火神庙时,一场劫难也便正式地拉开了序幕。

    东城门外的壕沟挡不住内史王机所领的江陵兵马,城墙上的弓箭手在城下投石机与数千羽箭的压制下,也丝毫起不到作用,江陵军的云梯很快便搭在了夷陵东城的城墙上。

    对此,身为领兵县尉的穆君逸早就有心理准备。

    仅凭城中的这点兵力想要御敌于城外,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能拼了命去挡,尽可能地去多杀,好为城破后的巷战能支撑地更久些。

    “放擂木,砸死他们。”穆君逸一枪挑翻了刚刚爬上城墙的一名江陵军,口中大声地吼着。

    虽说事出突然,但夷陵城一直都对江陵存有戒心,守城的器械早有准备,各项可用之物并不缺少。

    随着穆君逸的命令发出,一排排的擂木从城头被推了下去。

    城墙外,众多的江陵军卒不及躲闪,纷纷被砸死在擂木下,更有几根擂木在落地后撞翻了攻城的云梯车,数十名正欲攻城的军卒皆从高空摔落了下来。

    然而,当城墙上的擂木用尽,火油倒光后,江陵军的三架云梯车再次靠近了城墙,大批的军卒踏着云梯冲向了城头。

    此刻,穆君逸已经连续刺死了五名爬上城墙的军卒,喷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大半个身体。

    然而,陆续登上城墙的江陵军让他无法喘息,只能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与其他的将士们一起阻杀登上城墙的军卒。

    混战中,一名身形魁梧的江陵军卒趁着穆君逸不备,一刀向其左肋处捅去。然而,短刀虽是刺进了穆君逸的软甲中,却也是贴着他的内衫穿了出来。

    穆君逸在暗自庆幸的同时,抬脚想要踹飞已到近前的军卒。

    不成想,那名军卒竟然松开了短刀,身子前冲,双手猛箍住了穆君逸的腰身,并将穆君逸抱离了地面,用力地向箭垛外甩去。

    夷陵城的城墙高度约两丈有余,如果就此摔下去,即便有幸不死也会落入江陵军的手中,那将更是生不如死。

    因此,穆君逸在身子即将飞起的那一瞬,奋力将左腿伸直,在那名军卒的后脖子上勾了一下。

    虽说这一下没能勾住,却也减缓了身体被甩飞的力道,使得整个身子没能被扔出城墙,而是重重地撞在了箭垛上,猛烈的撞击让他险些昏厥过去。

    不等周围的夷陵军卒上前救援,那名身材如熊的人猛地飞扑而至,两只大手死死地卡住了穆君逸的脖子,想要活活地掐死他。

    窒息让穆君逸的视线模糊,更觉得身上的力气正在快速地消散,无力反抗的他只好将手在身侧摸索着,想要找个东西来摆脱死亡。

    终于,在视线完全变黑之前,他的右手碰到了一个硬物,那是一块拳头般大的碎石。

    下一秒,穆君逸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碎石抡起,砸向了身上的军卒。

    碎石扎进了军卒的太阳穴,一股浓腥的血液也随之喷了出来,军卒抽搐了几下后压在了穆君逸的身上,一动不动。

    “兄长,你怎么样?”一人掀翻了穆君逸身上的死尸,急声地问道。

    穆君逸干呕了两下,揉了揉喉咙,哑声地问道“穆诚,你怎么过来啦?北城门何人在守?”

    穆诚为夷陵县令穆悠的亲侄儿,穆君逸的堂弟,他之前一直守在北城门。

    此刻,穆诚的半张脸都染满了血,左臂处更是有血水顺着手背在滴落。

    他见堂兄问话,喘了口粗气道“兄长,是弟弟无能,北门被攻破了,大家都退到小金水街与中书街固守。”

    穆君逸闻言,赶忙爬起身子,用力甩了一下有些眩晕的头,大声道“快,快让大家下城墙,全部退到墨池巷。”

    北城门已破,冲进来的江陵军一定会先围攻东门,如果不把人全部撤下城墙,那被围后将一个都走不脱,全都会死在这里。

    穆君逸想到过城门会被攻破,但他没想到会如此快。但既然已经守不住了,那也只能依靠近身肉搏以及众多人的命,来换取援军到来的时间。

    墨池巷与小金街,中书街相连,形成一个半月的形态,多是民居与商贸酒肆之所,一条金水河沿着半月的边缘流淌,直至流进城东南的堰塘,再曲折出城汇入大江中。

    之前,县令穆悠已经领着城中的部分青壮守在墨池巷,就是期望在城门被攻破后,凭借金水河与密集的房舍来阻挡住江陵军。

    看到儿子与侄儿的退回,穆悠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没有料到城门会失守得如此快。

    因此,穆悠觉得已经来不及了,或许等不到镇南将军府的援兵了。

    想想也该是如此,无兵无将的情况下,仅凭这些百姓又怎能守住呢?

    然而,穆悠还是低估了濒死之人对求生的渴望。

    人总是要被逼到绝境时,才会想到退无可退下的拼命反击。

    当攻入城中的江陵军挥舞着手中的兵刃,冲杀向墨池巷与小金街一带时,守在这里的百姓们发起了疯狂般的反击。

    这里是最后的防线了,如果再守不住,躲在城南的家人,那些老弱妇孺就会遭倒杀戮与凌辱。

    在场的每一名青壮百姓都清楚,眼前的这些江陵军卒会干出那些丧尽天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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