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暴雨骤停,原本浓墨般的苍穹透出了月色,将些许的光亮还给了大地。

    玄妙观北的阳村,一座小院内,杜曾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袍,烦闷地走出房门,抬头望了望夜空,又将视线移向了东南的宛城方向。

    杜曾的兵马大营设在阳村,这座小院也就成为了临时的中军大帐。

    当前,虽然在武威军骑的突袭下,他还是没能攻破宛城,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败了。

    散逃的军卒陆续都回到了阳村,自己的手里依旧有八九千可战的兵力,夺下宛城乃至占据整个南阳国还是有希望的。

    杜曾之所以想要占据南阳国,一来是这里的水土丰沃,适宜养兵。再则,南阳国与司豫二州交界,可以招募大量的中原流民以充兵力。

    另外,正因为南阳国所处的位置特殊,荆州乃至整个江东都不愿在此派出大量的兵马驻守,就是不想与汉国刘聪的匈奴军相抗衡。

    同时,镇守南阳国的荀菘听命于琅琊王司马睿,而当下占据江陵城,自命为荆州刺史的刘璠则自成一派,并不理会建邺方面的号令,两者正处于水火不容之势。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南阳国成为了一块鸡肋之地,却也让杜曾觉得有了可乘之机。

    杜曾期望借南阳国一地来养精蓄锐,待兵强马壮后,自己便挥师南下,先夺取襄阳城,再攻下江陵城,最后掌辖整个荆州。

    至于之后的事情,他还没有想那么多,先拿下荆州刺史一职才是最为关键。

    宛城是这些设想的起始之所,也是最紧要的聚势之地。故此,杜曾必须要夺下宛城,才能继续之后的计划。

    其实,杜曾在此之前并未与武威军交过手,虽然听说过武威军勇猛,但他觉得虚传的可能还是占了多数。

    今夜一战,杜曾见识了武威军骑的强悍,这让他的心中有所忌惮,却又觉得没有必要就此打消攻取宛城的计划。

    还是那个原因,兵力上的优势让杜曾有恃无恐,他并不惧怕武威军的三两千的轻骑军。

    片刻后,杜曾对身侧之人吩咐道“传令下去,命全军丑时生火造饭,寅时出兵,我要全力攻下宛城,杀光那些武威军。”

    杜曾要在天光大亮之时攻进城,他要让荀菘知道,就算求来漫天诸神也救不了宛城。

    ★★★

    宛城,南门码头。

    月色下,十几艘军船在白水的水面上一字排开,依次停靠在码头处,卸下了所承载的武威步战军卒。

    此刻,宛城的南门洞开,平南将军荀菘正站在门前,不住地从火把的光亮中寻找李峻的身影。

    远远地,他看到在一艘战船上,李峻正与一名身着赤甲的女将交谈,随后才转身下了船。

    “世回,你可让我好等呀!”

    荀菘见李峻踏上码头,赶忙快走几步,笑着迎了上去。

    李峻也上前一步,扶住荀菘的双臂,笑道“景猷兄,小弟听闻宛城有难,亦是心急如焚呀!怎奈路途远了些,只好先派军骑日夜兼程赶来救援,小弟也只能乘舟船而来,以此才少些脚程,早点来助兄长一臂之力呀!”

    荀菘乃名门之后,志操清纯,雅好文学,李峻在洛阳时就对他有所敬重,此刻的这番话中倒也全非是虚假之言。

    荀菘拉住李峻的手,一边走向城门,口中不住地自责道“世回呀,我曾以小人之心猜忌过你,以为你不会来救宛城,是我浅薄了。”

    李峻闻言,笑着打趣道“兄长,这可就是你的错了。若今后再如此看待世回,你我之间的情义可就断了,任你有多难,世回都不会再派兵相助喽!”

    “啊!哈哈哈...”

    荀菘大笑着,拉着李峻进了南门,二人乘上马车,朝着荀府的方向驶去。

    之前,三千武威军骑的到来让荀菘稳住了心神,而李峻的领兵入城,更让他有了打退杜曾的底气,甚至觉得应该如骞小将军所言的那样,此番要彻底杀光那些乱军才对。

    入府后,李峻先是对手下的兵力进行了一番安排,随后听着荀菘的感激之词,摆手笑道“景猷兄,非是我李峻救你,实则是灌娘救了你,救了宛城,兄长真是有一个好女儿呀!”

    荀菘听李峻如此说,转头望着身侧的女儿,感慨道“世回说的没错,的确是我儿拼死才搬来了救兵。”

    说着,荀菘摇头叹息道“可惜呀!我家灌娘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将来必定是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

    确实,荀菘对此一直都心寸遗憾。

    灌娘的文武艺不输于他人,可偏偏就是个女孩子,这天下的为将之人皆是男子,又哪里会有人让女孩子领兵征伐呢?

    荀菘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让女儿在自己的手下,适当地参与些军武之事而已。

    李峻笑了笑,摇头道“兄长此言差矣,女子又如何?就不能统兵行军吗?自古女子为将之人不在少数,这与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是嘛!还是二郎哥说得对。”听到李峻的反驳之言,荀灌也赶忙随声附和道“女儿满身武艺,为何就不能当将军呢?女儿刚才还看见二郎哥的军中有不少的女将呢!”

    少女说着,身子竟然向李峻的一侧靠了靠。

    一旁的骞文也接话道“是呀,此番领水军的楼船将军便是女子,她手下还有好几千人的女兵,大将军,她们叫...什么来着...”

    其实,骞文一直在外,并不确切知晓这些事情,也仅是在江陵城外听江霸等人说起,他才知道个大概。

    “炽翎营,是楼船将军吕青女手下的两千女兵。”

    李峻补充了一句,转头对荀灌笑道“哥哥军中的女子皆是能人,夷陵县令穆悠之女穆仙儿即将嫁到梁州,也要领兵辅助郎君守护巴东郡。”

    “啊...!”荀灌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

    其实,少女虽是心有不甘,却也知道以女儿身极难在军中立足,自己适才的一番话,也不过是在发泄心中的不平罢了。

    如今听李峻这样说,少女的心头不由地一动,脑中有了几分小思虑。

    “灌娘,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呀?”

    李峻笑了起来,随后一耸肩,打趣道“灌娘可是你爹的宝贝,要是你爹答应,二郎哥就让你入我武威军,跟随吕青女一起执掌武威水军,替哥哥练出个万名女将来。”

    李峻的这番话,属实是太有诱惑力,让荀灌不得不转头望向父亲,眼中尽是恳求之意。

    荀菘没有想到李峻会如此说,但他清楚李峻的性子,知道李峻不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人,也绝不会随意地作出承诺。

    望着女儿殷切的眼神,荀菘为难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后笑道“灌娘,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爹与你娘亲怎会舍得你离开家呢?这事...要不日后再说?”

    其实,荀菘是有些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但最重要的还是他不清楚李峻的真实意图。

    当下,南阳国虽在荆州境,属南阳王司马模的封地,但荀菘却是作为一枚棋子,被琅琊王司马睿安排在了宛城。

    李峻执掌梁州,看似在荆州并无利益索求,但荀菘能感觉到李峻也想在荆州布局,似乎已经开始落子了,夷陵的穆家应该就是第一颗棋子。

    撇开一切的利益关系,荀菘欣赏李峻,也由心地感激李峻。然而,他不想让女儿成为别人的棋子,更不想自己因此陷入两难之境。

    “看看吧!你爹爹不舍的吧!”李峻笑着对着荀灌摊开双手,做出了无可奈何的愁苦状。

    随后,他望了一眼荀菘,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时,军校秦力与杜麟跟随一名宛城军卒走了进来。

    杜麟见到李峻后,拱手执礼道“启禀大将军,城北阳村一带的杜曾军有动静了,估计不等天明,他们就会对宛城发起攻击。”

    荀菘闻言一惊,赶忙望向李峻。

    “嗯...”

    李峻点了点头,冲着荀菘笑了一下,随后对杜麟道“那就按计划行事吧,既然杜曾不知晓咱们的到来,那就给他点时间张狂,再给他一个大惊喜。”

    说着,李峻冲荀灌一扬眉,表情夸张道“灌娘,你到时就看二郎哥怎么吓死他。”

    少女见李峻如此大的一个将军,说起话来竟如此随意亲切,像一个溺爱妹妹的兄长一般,心中不由地对李峻更添了几分亲近感。

    “大将军,郭舒郭先生领一千五百军卒赶来了,正在西门外等候。”

    秦力的话不仅让李峻一怔,也让荀菘深感意外。

    荀菘与郭舒并无来往,也知道郭舒在之前的大战中落败。他不清楚郭舒此刻为何会领兵来至宛城,但隐约中能感觉到这应该与李峻有关系。

    “稚行兄也真是的,这点小事还劳烦他领兵前来。”李峻说着,起身对荀菘道“景猷兄,咱们去迎一下郭稚行吧!他应该也是来助力的。”

    荀菘站起身,笑着连声答应,心中却在惊叹不已的同时,也在感慨荆州的这盘乱棋中,李峻已经是落子无数了。

    李峻知道郭舒此行的意图,一千五百名军卒不多也不少,却能很好地表明一个心迹,也是在替穆君逸表明一个态度。

    眼下,穆君逸是刘璠的属官,是都督魏兴,上庸,建平三郡军事的领兵之人,自然不便与李峻多亲近。

    然而,郭舒则不同。

    他不从属于刘璠,却是穆君逸最信任的人,他可以替穆君逸做一切不方便做的事情。

    这一夜,宛城内外的人都没有入眠,大家都在做着各自的考量,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出最大的努力。

    寅时,天光将亮未亮之际,震天的喊杀声如期地响彻在了宛城的大地上,近万的军卒如潮水般涌向了宛城的西门。

    杜曾就居于这股大潮的中央,正指挥着手下的军卒冲杀向前,很快便攻到了西门的城墙下。

    照例的云梯攻城,也照例是滚石擂木的防守,仿佛是墨守成规一般,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

    然而,这一切的照例却在随后的两声巨响中发生了改变。

    敬溪水位于宛城西,起源于敬亭山的南麗,流至宛城处已成水面宽阔的大河,向南流入白水,最终汇入汉水中。

    那两声炸雷般的巨响就是从敬溪水面上发出,随后更有数次的炸雷响起,并伴有多道的火球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炸裂在杜曾那如潮的兵马中。

    三艘战船上,六门武威青铜炮调整好了角度后,在吕青女的一声令下,六个炮口肆无忌惮地将炮弹轰向了宛城西门外。

    在炮弹炸裂的瞬间,巨大的气浪不仅掀翻了周围的大批军卒,更是将藏于其中的铁片与铁珠,激射进了军卒们的身体,将他们杀死在了茫然的惊惧中。

    在多轮的炮轰中,杜曾有幸逃过了一死,但他的左臂却被射来的铁片削断,仅靠着一点皮肉相连。

    所有的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在此之前已经有大批的军卒登上了城墙,杜曾觉得在天明前一定会攻下宛城,同时也觉得那三两千的武威军并没有想象中的强悍,至少在守城上的本事不济。

    然而,第一声炸雷响起时,杜曾便因战马受惊而摔落在地,他曾爬起过一次,却因剧痛而昏厥了过去,直到此刻才清醒过来。

    杜曾茫然地站起身,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听不到半点声音。他环顾左右,周围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皆是自己的军卒。

    突然,一道刺目的光芒从城墙上腾空而起,杜曾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左手遮挡,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重回到了体内,让他无法控制地哀嚎了起来。

    数千名武威步战军从南北两侧围了上来,他们手中的斩风刀劈砍向一切站立的乱军军卒,同时也没有放过那些跪地求饶乃至重伤倒地之人。

    此刻,西门的城门已开,少女荀灌率领两千多将士也冲杀了出来,与步战军一起剿灭城外的这些痴心妄想之人。

    于此同时,骞文与段秀所领的轻骑军已然攻破了阳村的杜曾大营,杀光了营中驻守的军卒后,两人领兵又返回了西门的城下。

    剧烈的疼痛让杜曾的神智有些模糊,他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左臂的断口处有鲜血流出,将双膝下的地面殷红了一大片。

    这不再是败了,因为无法逃离的败只有死。

    所以,杜曾在等死。

    黎明前的这场战事,李峻,荀菘与郭舒三人都站在城门楼的最高处观战。

    至始至终,李峻的神情都是泰然处之,而荀菘与郭舒则被突然出现的青铜炮惊变了脸色,更是被炮弹的威力以及所造成的惨烈惊得心惧不已。

    他们知道那不是寻常的抛石机,那些落到人群中的也不是燃烧的石块。石块是会砸死人,但绝不会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李峻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必要去解释什么。

    他就是要让荀菘和郭舒看到武威军的强悍在哪里,让他们因惧怕而折服,再由情义来产生依靠。

    杜曾依旧跪在原地。

    一杆长枪从他的后背刺穿了身体,枪尖扎进了胸前的泥土中,长长的枪杆支撑着他倾斜的身体,鲜血正顺着枪头流进了黑红的泥土中。

    少女荀灌走了几步后,还是回头望了一眼死去的杜曾。

    她觉得几日前的杜曾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那时的杜曾应该是踌躇满志,早已将宛城视为了囊中之物,城中的所有人更是他刀下待宰的羔羊。

    甚至在寅时之前,他应该都是在如此想吧?

    梦都有醒来的时候,杜曾却死在了梦中。

    如此想着,少女灌娘轻蔑地笑了笑,提着银枪与赶来的骞文一起走向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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