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大城,不?街。

    丞相府内,范长生望着前来的李峻,脸上虽是露着淡淡地笑容,心里却是有了异样的感觉。他李峻那看似随意神情里,察觉出了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坚毅。

    并非是李峻的锋芒毕露,只是他身上的威压之势总会在随意中显现出来,令人不得不收敛心神,全心应对。

    范长生略一伸手,对李峻稍做礼让,笑问道“李刺史,想必你也见过了大成国都城的繁华,远胜于归属你朝时的多乱,不知你对此做何想呢?”

    眼下,李峻与范长生实属两国对立之人,即便李峻曾暗示有投奔大成的意思,但久经世事的范长生知晓那只是虚与委蛇,他从不相信李峻会真的投靠大成国。

    此刻,他之所以要如此问,是因为对于晋朝的官员来说,大成国只是一群流民在造反,而正是这些叛逆之人使得蜀地安稳,成都郡也在逐渐走向往日的辉煌,

    故此,范长生要问问李峻,究竟是叛逆得民心,还是旧朝失仁德。

    李峻笑了笑,淡然地说道:“范丞相,一时的虚荣不等于长治久安,许多人只看到了表象,也被这些表象所迷惑,看不到隐藏在假象背后的危机。”

    说着,李峻自行端起茶盏,浅饮一口,继续道:“我虽也知晓天下之乱的根由,却并不想评判是非曲直,我只想要天下的汉人能站着活下去,不被人像牲畜一样对待,这和哪个朝廷无关。”

    李峻的回答让范长生深感意外。

    范长生本以为李峻会以皇权正统,朝规礼法来反驳自己,没想到李峻只是在谈论汉人的生死,民族的尊严,这让同为汉人的他有些语塞。

    “范丞相,在下也并非只是在说贵朝。”李峻放下茶盏,笑道:“巴蜀并非是偏于一隅之地,丞相更不是那孤陋寡闻之人,您应该知晓天下汉人所处的绝境,谁会去拯救他们?”

    “是氐人吗?是匈奴人吗?是鲜卑人吗?还是羯人?”

    李峻将话语稍停,望着范长生,摇头道:“都不是,只有咱们汉人才能拯救自己。”

    范长生无法否认李峻所说的事实,由于大成天子李雄便是巴氐族,即便是自己再三地努力,大成国中依旧是汉人为下等,氐人与其他的胡族始终在身份上都高于汉人。

    忽然间,范长生似乎明白了师尊欣赏李峻的原因。

    即便是再脱离世俗的人,神魂的深处总会有一处最后的凡念。

    或许,这个凡念并非是私欲,只是为了尘世间的弱者,与自己同一种族的弱者,而李峻恰恰就是师尊眼中想要拯救弱者的人。

    “范丞相,近些时日,我的属下在贵府多有打扰,世回在此向您谢过了。”李峻说着,起身向范长生躬身施礼。

    在范长生的面前,李峻不会显露处半点的卑微之态,但该有的尊敬也是一分不少,只不过他的心中还藏有要事,不想在成都郡内耽搁过久,也便开门见山地转入了正题。

    范长生见状,笑道:“李世回,并不是老夫要为难你,实在是家师的法令难违,你可不要怪罪老夫呀!”

    李峻再次施礼道:“丞相言重了,我与天师仅有一面之缘,却不想会得到老神仙的留心,今日能与老神仙再相见,这是我的福分之至呀!我又怎会对丞相有怪罪之心呢?”

    若想取得成都郡,没有范家的支持会遇到很大的阻力,李峻不可能大开杀戒,杀光这里所有天师教的教徒,毕竟那些人也是汉人百姓。

    因此,李峻对范长生很恭敬,但这恭敬之中也点明了自己与张天师的关系,算是对范家的一个提醒了。

    “洛儿,别那么没有礼数。”范长生对着门外轻唤了一声,对着李峻笑了笑,继续吩咐道:“你去让人请那两个人过来,等下随着李刺史一同前往青城山。”

    范长生的话音落尽,一名身着嵌花素白锦长衣的少女从房门外闪出身子,傲慢地撇了李峻一眼,随即答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

    范长生无奈地苦笑道:“小孩子没规矩,让世回见笑了,这是我的小孙女,名唤范洛儿,都让老夫给宠坏了。”

    李峻也仅是大概地看了一眼少女,应该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却有着一副古灵精怪的俏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被家中骄纵惯了的性子。

    故此,李峻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裴松华与苟远跟在范洛儿的身后走进了正堂。

    不等他们说话,范洛儿却开口说道:“李世回,我听说过你,别以为有神仙爷爷护着,我就不敢抓你的人,我早就摸清了你安排在成都城中的探子,你若敢进犯成都城,我定会将你的人一网打尽。”

    少女的神态满是不屑,语气中也尽是威胁之意,只是得意之处有些忘记收敛,樱红的嘴角已然自得地笑出了贝齿。

    “哦,是吗?”

    李峻故作惊讶地望了一样范长生,继而又对范洛儿嘲笑道:“难道你是大成国御侦司的掌兵人?若不是的话,为何愿意管这么多闲事呢?何不好好在家做些女红,寻个好郎君嫁人呢?”

    御侦司是大成国刺探军情以及监察民言的衙门,与李峻手下的影卫所承担的职责类同。

    不过,李峻知晓大成国御侦司并非掌控在范家的手中,范洛儿自然也就不会在御侦司中担任职位,故此才会出言嘲讽。

    “洛儿,你真是愈发地不懂规矩了。”范长生皱眉地瞪了瞪自己的孙女,轻声地呵斥了一句。

    不过,他也没有怪罪李峻的嘲讽,反倒觉得有些好笑,终于有人能将这个丫头怼得无话可说了。

    “你...”范洛儿涨红了俏容,双手掐腰道:“爷爷,您看他,孤身跑到咱们成都城来还如此嚣张。”

    继而,少女转头盯着李峻,发狠道:“李世回,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抓了你,把你们全部送到城中的廷尉府,反正你杀了那个皇帝的儿子,他一定也会杀了你们。“

    李峻笑着摇头道:“不信,你没那个本事。”

    说着,李峻向前走了一步,来到范洛儿的近前,猛地冷了面容,沉声道:“信不信我杀光所有大成国的人?还有你。”

    随着李峻的话语出口,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了凶残的目光,这道目光让范洛儿心中生寒,不由地后退了两步,向爷爷范长生的身侧靠去。

    “哈哈哈...”李峻笑了起来,转身对范长生施礼道:“还望丞相海涵,我与范姑娘玩笑而已,莫要真的吓到您的孙女才好。”

    对于李峻所谓的玩笑,范长生虽是心有不悦,但确实是自己的孙女在咄咄逼人,而且老人也看到了李峻那一瞬的神情转变,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人的心不善。

    所谓的不善,并非是那种乱杀无辜的残暴,而是他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心,更能为此扫清一切阻挡他前行的人。

    ★★★

    青城山,上清洞。

    天师张椒所预料的果然没错,当李峻走进洞中的那一刻,便为眼前的原生景致所吸引,口中皆是赞叹之词。

    “天师,我觉得那些宫宇楼阁都不及这里的半分。”

    李峻毫无拘束地在问天台的周围转着,伸手摸了一下玉化的钟乳石柱,继续道“一个人能住多大的地方?又能披上多少金银绸缎呢?身死后不过是一捧黄土而已,还是如此的自然一些最好。”

    张椒笑道“世回,莫非你也想悟道?”

    李峻转身摇了摇头,来至张椒的身前盘膝而坐,笑道“天师,我终究还是一个俗人,也并非是有多贪恋那些荣华富贵,只是心中的牵挂太多,舍不得放下的人也太多。”

    “佛家常说,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住而生其心。”

    说着,李峻轻叹地摇头道“可我的心是满的,住了太多了事情,根本不敢去想脱离凡尘的事。”

    李峻口中的佛家常说只是他自己的认为,然而在当下的佛经教义中并无人传播此言,更无此类的空论。

    从根本上来说,道教与佛家在教义上有着很大的区别。佛教是在教人悟空,而道教则是授人存有。因此,佛门不言空而悟空,道门不悟有而言有。

    张椒为天师教的天师,在悟道上自有大法,对于其他的法门亦有心得,听到李峻如此说,不由地微皱长眉,略有诧异地点了点头。

    然而,一直正襟端坐的范长生却是震惊不已。

    他想不通一个年轻人为何会说出这番话,一个领兵的人,一个杀人万千的大将军,竟能通晓如此的修心法门,这着实让他难以想象。

    或许,这也是师尊对其另眼相看的原因吧!

    “天师,这茶真是透彻心脾的香,似乎要比上一次的炒制更精进了。”李峻端起身前釉色细腻的青瓷盏,浅饮了一口茶汤,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声。

    张椒笑了笑,转身从一旁的书案上取下几张写满字的白绢,递给李峻道“这是老夫记下的炒茶与打制精瓷要义,送予你吧!”

    李峻闻言,赶忙向前,双手捧过老人递来的白绢。

    按理说,李峻对炒茶与精瓷并不陌生,也谈不上如获至宝,可这两样物件的制造在当下并不存在,即便是已有了瓷器的烧制,但其釉色与瓷面的细腻程度,根本无法与张椒所制的精瓷相媲美。

    “世回,此番让你前来,老夫也并无他意。”张椒轻捋银须,望着李峻继续道“与你多年未见了,就想看看你有无变化?是否还是当初那个李世回?”

    说着,张椒敛气凝神,双眸中有精光闪过,继而又恢复正常地点了点头,笑道“之前,二李分置西东,各守天命,如今共处巴蜀,也应是天意如此。”

    “延久,你要记住为师的话。”

    张椒转头望向范长生,口中继续道“从今日起,为师与你都不能再干预此事,你范家的人可以有选择,但你不能再参与了,听明白了吗?”

    张椒的话是在告诫弟子范长生,却也有一种暗示。

    范家已经做过了选择,如今张椒再提选择二字,其中所包含的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

    另外,张椒令范长生不得再干预,看似在顺应天意,实际上却是将有利的一面倒向了李峻,从而使大成国的李雄失去了一个最有力的支持者。

    范长生虽对此深有不解,但天意不可逆,师命不可违,他并未多说一个字,只是应诺地地点了点头。

    “世回,老夫适才也说过不再干预此事。”

    张椒笑望着李峻,缓声道“不过,老夫还是要说,这苍生非汉之苍生,实为天下人之苍生,你救华夏于苦难没错,但不可过于极端,不可将杀心肆意,应以教化为主。”

    李峻拱手施礼道“李峻谨记天师的教诲,绝不敢妄动杀念,我的心中从没有胡汉的贵贱有别,胡人受难之时,我亦觉不公,可如今曾是受虐之人的心更狠,我只能以威压之。”

    “唉...人性便是如此。”

    张椒轻叹了一声,笑着继续道“人事可凭,且看天道不爽吧!”

    在张椒与李峻的谈话间,范长生并未插言,只是在默默地听着,同时也在心中做了一番考量。

    当下,既然事情有了变化,身为家主的范长生不得不为家族所考虑。范家不能等事到临头再做选择,那时应该就丧失了良机。

    又或许,那时的自己早已随师尊羽化登极,事变之刻真的再无人能护住范家了。

    故此,当李峻几人离开后,范长生盘膝于张椒的面前,望向师尊的目光中有了几分迟疑。

    “延久,我知你有不解。”张椒望着范长生,笑道“你不解为师的偏心,是吧?”

    范长生摇头道“师尊,延久的不解不在于此,延久只是无法看透李世回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会让师尊如此看重?”

    张椒敛目凝神,继而又看向范长生,苦笑道“为师看得见李世回的生死,却看不透他生与死的根由,他仿佛是凭空出现在这一世间,却又如那滴水入池般融入无声,他有许多的心念与世人都不同,这才是为师看重他的原因。”

    说着,张椒将一片枯叶放入身侧的池水中,枯叶浮在清澈的水面上缓缓地漂动。

    “李雄,便如这片枯叶,只能在这浮世中随波逐流,改变不了什么。”张椒望了一眼范长生,继续道“然而,李世回则不同,虽说他只是一粒石子,却能在这一汪池水中激起水花,泛起涟漪。”

    张椒说罢,对着范长生摇了摇头,叹息道“唉...延久,为师知晓你在担心后人,此乃人之常情,你可以做些安排的。”

    对于张椒与徒弟范长生的谈话,已经离开青城山的李峻自然是无从知晓,至于范长生要做怎样的安排,李峻更是不得而知。

    不过,范长生的孙女范洛儿出现在了李峻等人的队伍中,她受爷爷的指派,随李峻一同返回梁州汉中郡,处理范家与梁州官商的交易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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