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协副主席龚德良第二个上台诉苦。他不善言辞,他又翻出了龚道明少给他两担谷工钱的事,接着说,人家都是田畈人先吃,而他家却田畈人家里人一起吃。

    说到这里,龚德良摇摇头说:人都死了,就不说了。

    旁边的工作队员急了,苦还没诉呢,这么就不说了呢?就启发他:地主是不是总不让你吃饱饭啊?

    龚德良回答:哪能呢,饭都是管饱吃,不吃饱怎么干活呀。

    工作队员连忙又问:那地主吃啥?

    我吃啥他吃啥。

    那——地主婆吃啥?地主儿子吃啥?

    她们是家里人当然比我们吃得差了……

    莫欣荣忙打断他:这也是地主阶级的阴谋诡计,是为了麻痹老龚以便更好地剥削他。老龚,不说这个了,你再说说你以前受过的那些苦吧。

    龚德良说:要说受过的苦那就多了……到八宝山砍树,那么重的活,一天才半斤米,饿得不行,满山找吃的,完不成砍树任务就挨打,挨了打,还得晚上点松明继续砍树,人瘦得像猴子。后来……更不行了,没吃的,光吃金刚刺,吃得三天拉不出大便,那个难受啊!

    下面有人笑,坐前面的工作队员转过身朝后面说:别笑,人家受了这么大的苦还笑,什么阶级感情?

    龚德良来了精神,说:是啊,那个苦啊,没法提了!有野菜有金刚刺还算好的,后来有野菜金刚刺也没地方弄了,就等着饿死,要不是德兴弄来粮食……

    莫欣荣听到这里也觉得不对劲,连忙说:你别说了。

    龚德良正在兴头上,说:苦的事情还多呢!家里的锅被砸了……

    莫欣荣喊道:你别说了!下去吧 !换一个。

    第三个上台是个雇农,解放前一直以讨饭为业。他一上台就说:旧社会讨饭那个苦啊!

    工作队高兴了,这算找对人了。只听他继续说:我没田没地,只好讨饭。地主富农坏啊,他们只给饭不给钱,小气啊!好一点呢,给点荤菜,小气的人呢,光给饭不给菜。当然好心的富人也有,也有给钱的。

    工作队员引导说:你当时常饿肚子吧?

    他说:那时倒不用饿肚子,农业社后才真饿肚子呢。

    莫欣荣一听又不对了,忙说:你说说解放后翻身的情况吧。

    他说:解放后,大家都一样穷了,我们这一行就不好干了。

    莫欣荣说:你下去吧,快下去!

    他一脸疑惑,说:不是你们让我来说的吗?

    按照安排,接着上台的是一个叫何香云的中年妇女,解放前是童养媳,娘家夫家都是贫农。她说:旧社会童养媳那个苦啊!我婆婆对我多苛刻啊,总叫我吃剩菜剩饭。前几年我婆婆饿死了,我二十年媳妇总算熬成婆了,可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没吃的啊,日子没法过啊……

    莫欣荣皱起了眉头,说:你说以前的事情。

    那妇女愣了愣,说:我婆婆死之前也苦啊,粮食要我们全都卖了,不肯卖就打,一点都不留啊,天诛地灭,春荒了政府分配一点,那么一点,哪够吃啊……

    不对,她在说统购统销呢,莫欣荣打住她:你不要说了,你搞错了。

    她说:我哪搞错啊?不是要我诉苦吗?

    说话间,刘大嘴上来了,她大声说:我要诉苦,我们贫下中农的苦多了去了。我家世代贫农,受了多少苦啊!那年我老公和我儿子被叫去做水库……

    刘大嘴一说话,别说莫欣荣,连其他年轻的工作队员也知道她没好话,都制止她说话。刘大嘴振振有词:既然叫我们贫下中农来诉苦,为什么有苦不能诉?

    你不能乱诉,要诉只能诉解放前的苦。

    解放前哪有前些年苦啊?解放前有饭吃,前些年没饭吃,你们说哪个苦?真的苦不能诉?叫我们哄人啊?你们这是什么道理?

    工作队员七手八脚把刘大嘴拉下台。莫欣荣灵机一动,说:这样吧,日本鬼子不是烧了我们的村子吗?大家就光说说这件事。家琪叔,你来说。

    申家琪跟莫欣荣说过鬼子烧村子的事,他上台后,莫欣荣鼓励他:你别紧张,就照你跟我说过的讲。

    申家琪就说了鬼子放火的事和当时的感受。他的话勾起了人们的痛苦回忆,激起了对日本鬼子的愤恨。接着又有几个上台说了当年这件事,都说感谢八大队,感谢共产党,重新建造了新房子。

    莫欣荣松了口气,忆苦思甜大会总算有始有终圆满结束。

    晚上,莫欣荣跟朱丽萍说:今天我紧张死了,他们怎么上来都诉前几年的苦啊,忆苦思甜差点成了忆甜思苦了。

    朱丽萍笑道:哈哈,你们这些人哪,搞什么诉苦大会,却有苦不让人家诉。老人们说,前些年受的苦,是历朝历代从没有过的,叫大家诉苦当然会诉这个苦啦。我说你们何必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这是我们党的老办法,解放战争时就用这个办法提高士气,所以主席说现在搞阶级斗争也要用这个办法。我们就是喜欢用过去成功的经验,其实情况不一样了,不适合了。

    怎么不适合?癞头不是说得很好吗?说我家残酷地剥削他压迫他。

    是啊,这个人真会演戏!谎话编得一套一套的,我现在真佩服他的演技,以前我给他骗死了。

    当年智鉴收养他,他好吃懒做,偷了我家那么多东西拿出去卖,我们一点都没为难他,不报恩也就罢了,还反咬一口,事隔这么多年仍不放过。我们花在他身上多少钱啊!花在智青身上的钱没他的零头,他不干活智青还干活的呢,可智青至今还在报恩,你说这人心的差别有多大啊?

    他就是一个无赖嘛。

    你们就培养这么一个无赖当大队干部?

    政治需要,我们也在演戏,虽然我们没他演得好。

    演戏的当大队干部,出尽风头,不会演戏的不让人家说真话,这就是你们的政治?哎,你跟我不是演戏吧?

    哪儿的话,我跟你是真心的。丽萍,你说大家都在演戏,不说一句真话,这成了一个什么社会里啊?

    那是你们干部,我们农民不用演戏。

    不,农民多多少少也得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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