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穆潭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周开荒和赵天霸都吃了一惊。

    郑成功的军队多次因为士兵思归而中止作战,还有一次被耿继茂偷袭基地,所以郑成功此番远征前就已经确定要把家属都带走,穆潭对此也很清楚。

    过了一会儿,周开荒安慰穆潭,说自己所说的都是从闯营前辈那里听到的,形势并不一定真会变得那么糟,不过周开荒说这几句话时明显地信心不足。

    而赵天霸则私下对邓名建议返回湖广,他对郑成功的胜利已经不报太大希望:“连张尚书的家属都到了,那延平藩的家属当然更早就到军中了,十几万大军的军心一旦涣散,收拾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还是先回湖广,以免陷于危局;若是延平郡王比张尚书谨慎一些,等他赢了以后我们再去南京也不迟。”

    邓名摇摇头说:“恐怕赢不了。如果延平郡王想到这些,又怎么会不提醒张尚书?”郑成功从未有过流动作战的经验,邓名估计他并不清楚里面的诀窍,他对赵天霸说道:“十几万闽军和数万浙军眼下已经处于险地,我们前去南京虽然未必能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好男儿遇险而什么都不做。”

    既然邓名决心继续前行,卫士们自然也不反对,大家当夜就商量如何帮助郑成功收拢军心,但商议了半天也没有拿出个可行的对策来。赵天霸更断言,即使延平郡王对邓名言听计从,此事也难以挽回,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从南京的城下撤离,至少退回镇江。摆脱敌军后动员军属分离,将这些眷属安置妥当后再卷土重来。不过这样做不但要花费很多时间,而且让家属平安摆脱敌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结论让邓名感到有些绝望。

    郑成功自从进入长江以来所向无敌,清军完全不是闽军的对手,南京又是郑成功志在必得的目标,眼看胜利在望又怎么可能说服他暂且退兵?不过现在更担忧的是时间,周开荒说过,家属抵达后,十日之内闽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知道现在家属已经抵达了几日,是不是清军已经开始注意到了明军的混乱。

    ……

    南京,八月五日,今天是郑军抵达南京城下的第十三天,也是家属抵达后的第十一天。

    最近城外明军的动向让清军感到很疑惑,作为最靠近南京的余新所部,他们的营地现在好像变成了一个城镇,明军修建起大量的简陋住宅,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不但毫无防御能力,更阻碍了明军自己的侦察、联系能力。

    看着城外那大片的宿营地,管效忠、梁化凤和其他清军将佐都面面相觑,对面的明军哪里还像军队,更像是一群逃难而来的流民。

    余新的部队更暴露在城上清军的眼睛底下。士兵们三、五成群地每日前往江边捕鱼,数日前有士兵为家人钓来长江的江鱼后,邻居的孩子看着眼馋,就也嚷嚷着要吃,于是营中的父亲们纷纷结伙前去打渔。管效忠他们可以看到长江边密密麻麻的满是余新所部的士兵,往来于江边和营地路上的明军,随身携带的都是渔具而不是武器、盔甲。

    当看到这些明军中带兵器的人少,而带孩子的人多以后,就有清军将领提议攻击一下这些明军试试看。不过几天前这种出击的声音还很微弱,大家都认为这是郑成功故意引诱清军出击。一旦清军发起进攻,就会被故意示弱的郑成功伏击。而且现在好不容易用诈降拖延了一段时间,南京城日夜盼望着北方的援军,本来还打算在三十天期满后再借口人心不定继续拖延的,现在若是出动进攻,岂不是连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了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求主动出击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因为城外明军的动静越看越不像是诱敌之计。现在不但余新所部阵营涣散,就连后面其他的郑军也完全没有军队的样子。包括郑成功的中军在内,各路明军不但和余新所部一样扩展营地,在江边撒网垂钓,而且不再严格地盘查商贩。

    或许是因为有余新在前面挡着吧,位于二线的明军显得比前军还要散漫,最近三天来营地里热闹得就像是集市,南京城周围的商贩和农民每日都去明军营地赶集,向明军兜售禽蛋、布匹、米酒等物。

    一开始南京城内的清军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派出士兵化妆成商贩去明军营地侦察,果然轻松通过关卡,几乎没有受到认真的盘查。一队化妆成菜贩子的清军探子甚至一直来到明军水师的边上,还被舰船上的明军招呼过去。他们带着货物上船后,马上就有不少妇人围拢过来挑选、购买他们的各式菜蔬。

    清军细作没有花费多少气力,就刺探到大量南京城内急需的情报,短短几天的工夫清军就已经在地图上标明了郑军各部的驻扎地点,对郑军的兵力和装备也了解到大概的状况。

    尽管明军如此荒唐,但对是否主动出击城内的清军仍然争论不休。巡抚蒋国柱坚决反对出战,他亲眼目睹过闽军的强大战斗力,而且镇江一战,郑成功表现出高超的指挥能力和对军队的控制能力,城外明军现在的一片混乱,怎么看都透着诡异。其他参与过镇江之战的将领也都是主守派,那些从瓜州突围逃回南京的将佐,也是这一派的支持者。

    但其它尚未与郑成功交手过的将领,有不少都认为可以一试,其中主战最坚定的就是从崇明岛赶来支援的梁化凤。

    之前由于苏松水师根本不敢拦截明军,所以郑成功得以迅速突入长江。首先,梁化凤已经受到了大量的弹劾,南京的文武官员都想拿他当替罪羊,以推卸自己交战不利的罪责;其次,马逢知和梁化凤的避战也被不少人怀疑是与郑成功有什么秘约,当初梁化凤赶来增援南京时,城内就有人担心他此来是替郑成功赚城,差点不放他进来。

    为了洗脱之前避敌的罪名和通敌的嫌疑,梁化凤力主出城反击,打郑成功一个措手不及。

    刚赶来南京的五百杭州驻防八旗是南京城内最大的突击力量,主战派都觉得若是用这支骑兵发起首次进攻会有较大战果。但统领这支八旗兵的京章不同意,他与那些逃回来八旗兵交谈后,认为郑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视,原本的南京驻防八旗无论是兵力上还是素质上都高于杭州驻防八旗。而且在南京驻防八旗覆灭后,这五百八旗兵是南京城中最可靠的一支力量,若是再有什么意外的话,难以预料城内鱼龙混杂的守军会有什么举动。

    虽然大部分与郑成功交过手的清将都心有余悸,但镇江一战的统帅管效忠却同意梁化凤的意见,向主持今天会议的满清两江总督郎廷佐保证明军这绝不是诱敌之计,而是因为某些原因突然发生了军心瓦解。

    众将吵成一团,郎廷佐看着极力主战的管效忠和梁化凤,对这二人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梁化凤若不能戴罪立功,那么将来一个“顿兵不战、导致东南糜烂”的罪名是跑不掉的;而管效忠的形势更差,举国的满八旗不过两、三万之数,镇江一战就丢了四千,管效忠作为此战的统帅,将来清廷不会轻饶了他。若是管效忠不能立功自赎,那将来炒家灭族都是大有可能的。

    “使功不如使过,就让管效忠和梁化凤这两个人出城拼命去好了,但是满洲大兵不可妄动。”郎廷佐在心里琢磨着。他对守住南京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十余年来,满清一直稳稳处于上风,看起来南明不过是苟延残喘,郎廷佐决心站在胜利者一边。两江总督郎廷佐掌管东南膏腴之地,即使投降了郑成功,也不可能得到比目前更好的职务,明廷不可能把江苏、浙江两省交给一个降官管理。

    打定主意后,郎廷佐就命令南京各军戒备,派管效忠和梁化凤夜袭余新所部,试探一下明军的虚实。杭州八旗不参与这次进攻,而是留在城中,监视城内的各路绿营。

    “若是此战不胜,等到管效忠和梁化凤失败回来以后就把他们俩杀了,把首级送去郑成功那里请罪,一口咬定是此二人自作主张。”二人各自去整顿兵马时,郎廷佐已经想好退路。这二人都曾经和郑成功通过信,看见他们诈降又反复,郑成功定然愤怒,只要把他们的人头送去,郎廷佐觉得还是有可能继续拖延时间的。而且这两个人都是清廷眼中的罪将,就是杀了他们也不会让朝廷大为不满,毕竟郎廷佐的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北方的援军南下。

    虽然极力主战,但管效忠和梁化凤都没想到只派他们两个人去打郑军,而且郎总督还命令他们只能带骑兵去,显然是做着打不过就跑的准备。军令如山,两个人刚才喊得那么响亮,事到临头无法退缩,只好各自去做准备。

    “虽然郑逆看上去像是麻痹大意,但此战仍是不可掉以轻心,”管效忠对梁化凤说道:“若是形势不利,不妨……”

    “就算形势不利,难道我们还能返回江宁(南京)么?”梁化凤反问道。

    堂堂的提督管效忠,现在只能带着几百个绿营骑兵亲自出城劫营,而梁化凤明明是苏松水师的指挥官,也奉令带着五百个骑马的水师官兵去与上万明军野战……在两江总督郎廷佐的心中,管效忠和梁化凤的罪过有多大,不问可知。

    管效忠无言以对,就向梁化凤匆匆一拱手,去整顿兵马做出城劫营的准备了。跟着管效忠出城的绿营骑兵有不少都是从镇江、瓜州逃回来的,听说要用这么少的兵马去与明军交战,不少人脸上都是畏惧之色。

    “郑逆确实已经是军心瓦解,士气败坏,这件事绝非虚假。”管效忠费尽口舌鼓舞手下的士气:“今夜若是能给郑逆以迎头痛击,定能让郑逆震惊,再也不敢小看江宁的官兵……”管效忠告诉部下,只要这仗能把余新打疼,让郑成功产生迟疑,就给南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或许能够等到更多的援兵抵达。

    战前准备完毕,管效忠就下令用布裹住马蹄,系住马口,然后趁着夜色打开城门,静悄悄地走出城外。

    尽管和梁化凤各使用一座城门,但是几百名骑兵出城仍然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尤其是清军为了隐蔽行踪,既不能举起火把照明,也不敢纵马疾驰,而是人人牵着坐骑,蹑手蹑脚地摸黑从城门下鱼贯而出。

    眼看兵马迟迟不能尽数出城,管效忠心急如焚,虽然用上了全部的隐蔽手段,但这么多人马的动静仍然不小。根据管效忠的经验,围城时进攻的一方必定会在各个城门外设置暗哨,而且不止一处。好几次清兵不慎发出较大的响动时,管效忠都有心跳骤停之感,以为马上会有响箭冲天而起。

    但周围仍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管效忠总算带领全部人马走出城外。清军仍不敢大意,马蹄上包裹的棉布也不曾取下,管效忠亲自带队,在黑暗中向余新营地的方向缓缓潜行。

    被暗哨发现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但越晚被发现劫营的战果就会越大。管效忠事先已经交代过,大家都把存火折子的竹筒放在腰间,一旦被明军暗哨发现就立刻点火,然后全速冲向明军营地,力求在明军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地多杀伤敌人。

    可四周始终不曾有任何响动,明军暗哨的信号让管效忠等得心焦。而且越是苦等不来,管效忠就越是提心吊胆,怀疑明军是不是有什么更隐蔽的报警手段,说不定对方已经布下陷阱,就等着自己前去自投罗网。

    突然,身侧出现了一道火光,管效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火龙急速地向明军营地驰去,从方向和规模上看,管效忠断定这是从仪凤门出城的梁化凤部。后者虽然听从管效忠的建议,出城时也是人衔枚、马裹蹄,但出城花费的时间比管效忠还长。梁化凤等五百手下尽数出城后,就急不可待地解开马蹄上的包裹,打起火把直扑向余新的营地。

    “这么远就举火,这是劫营还是送死去了?”管效忠在心中大骂起来。他知道梁化凤的手下本都是苏松水师的官兵,连他们的马匹也大多是沿途收集的驿马:“老子今夜是被你们害死了。”

    既然已经暴露,管效忠急忙发令,官兵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除去马蹄上的布片,掏出火折点燃火把,然后全体上马,向明军营地发起冲锋。

    冲进明军的营地时,管效忠想像中的箭雨和如林的刀枪并未出现,清兵的铁骑在明军的营房间呼啸而过。沿途的房屋纷纷被火把点燃,但管效忠还是没有看到有成列的明军步兵披甲列阵于身前,身后也没有杀喊声,反而到处都是妇孺的惊慌哭喊声。

    一直冲到明军的中军帐附近,也就是余新最开始的营地营墙前,管效忠也没有看到营墙上有任何处于防守姿态的敌军士兵,依旧没有任何呐喊厮杀声,只有震天动地的哭嚎声。现在管效忠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劫营,而是在洗劫一座不设防的城镇。冲入明军营墙后,迎面终于有一队骑兵挡住去路,但借着火光,管效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人身上的清军军服,还有他们举着的绿旗。

    这队骑兵是梁化凤的手下,他们兴高采烈地告诉管效忠,明军前锋官余新已经被生擒。

    “抓到余新了?”管效忠再次确认道,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手到擒来。”那个梁部官兵满脸的喜色。,出城前他们的长官也讲了一番,称明军麻痹大意,但士兵们的心中仍忐忑不安,毕竟他们面对的敌人非常强大,仅仅两天就把南京的清军精锐打得全军覆没,而自己不久前还是崇明岛的水师人员。可是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梁化凤从营外一路冲到了余新的大营,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郑成功的先锋大将还没有睡醒就被清兵捆了起来。

    管效忠更觉得这是一场梦了。他曾经在镇江战场上见识过这位郑军大将的勇猛。当时余新手持长长的斩马剑,冲杀在闽军的最前线,管效忠亲眼看到余新把一个挡在他身前的八旗兵一挥两段。至于余新的亲卫也是同样的锐不可当,跟在主将背后把清军战线迅速地切开,围歼了管效忠的前军精锐。

    “此人的亲兵呢?”管效忠又问道。无论军队如何不济,主将的亲兵总会有一定的战斗力,管效忠想不通余新的亲兵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个也没跑掉。”梁化凤的部下得意地报告道:“我家将军冲进大帐时,他们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披上盔甲。”

    “没有一个人披着盔甲吗?”管效忠轻声重复了一声。事实摆在眼前,曾经力克满洲八旗和南京绿营的强军,就这样被五百苏松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地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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