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敌压境,全城宵禁。

    深夜除了巡街兵卒,还举着火把在城中行走,暗沉的街巷再无他人。

    凛冽的寒风呼啸,吹得城头篝火摇摆不休;城头值夜的将卒围着篝火而坐,看到火星溅到衣甲,都懒得伸手拂一下,反而侥有兴致的看着火星在严寒中灭去。

    突然间,急驰的马蹄声,踏破深夜的沉寂——城头守军豁然立起来,从垛墙间望西眺望去,只见夜色深处隐约有数骑驰来。

    “襄城急讯!”

    高举火把纵马而驰的信使,勒马停在城门前,将身后所插的令旗举起来挥舞,振声呼叫。

    城门寒夜紧闭,一名小校坐着竹篮缒下城头,查验信使印信,之后又用竹篮将信使吊上城头,在城门换上快马往衙署驰去。

    罗山新城之中皆是泥路,但寒夜冻得坚硬,钉着铁掌的马蹄踩踏而过,像是敲响战鼓,搅碎城中沉郁的寂静。

    四壁简陋的驿舍之中,朱沆同样是难以入眠,坐在灯下思虑怎么再写一封奏章才能更好的诉说楚山、汝州的现状。

    听到有如惊雷般的马蹄声从驿馆前的长街驰过,朱沆心绪难宁,推开窗户朝外看去,但视野为院墙、夜色所挡,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寒风窜进来,将烛火吹灭,室内瞬即被黑暗吞噬。

    院子里仅有暗淡星光照进来,朱沆禁不住忧心揣测,是襄城、召陵以北的敌军又有什么异动吗?

    “吱哑”一声,朱芝从侧厢房推门走出来,裹衣伸头往外探看,想必也是为城中快马疾驰惊醒。

    “啊,父亲,你还没有睡下?”朱芝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现朱沆衣袍整饬的站在窗前暗处,掌灯走过来问道。

    “哪里睡得下啊?”朱沆轻叹一口气,说道,“城中快马夜奔,也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徐怀用兵看似喜用奇谋,善走偏锋,但实在不用担心什么,”朱芝宽慰他父亲道,“却是汝州之行,父亲实不应该强邀徐怀同行啊……”

    “淮南一战,事关大越生死存亡,哪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啊?!”朱沆苦笑道。

    朱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将屋中油灯点亮,见长案有草拟未半的奏章,拿起来看过一遍,问道:“父亲还在思虑石炮之事,以为午后所发奏章,还有未尽之言?”

    “不仅于此,”朱沆坐到案前,说道,“与徐侯言,越发感受到守江必守淮的迫切性,只觉有千言万语,落笔却又无从下手,心绪杂乱,连一封奏章都写不好……”

    朱沆正与朱芝说着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俄而听到韩圭在院子里外的说话声。

    朱沆这一刻心里才真正惊悸起来,忙推开门,走到廊下,问站院门口的韩圭:“韩参军,徐侯深夜收到什么急报?”

    “汝阳失陷了!”韩圭走将进来,也难掩惶急禀道,“徐侯请朱相公过去……”

    “什么,汝阳失陷了?!”朱沆如遭雷霆重击,惊问道,“杨侯可有成功从汝阳突围,可否安好?”

    韩圭苦涩说道:“更具体的消息还未尽知,除梁县急传而来的初步消息,有一部分汝阳守军熬不住如此恶战降敌了,也有一部分守军突围出来,但杨侯生死暂且不知……”

    朱沆失魂落魄的坐|台阶上,不敢相信还能什么侥幸消息等着他们。

    朱沆虽说希望徐怀能同他前往梁县,说服杨祁业率部南下,但无论是于公于私,他内心都希望杨麟能成功从汝阳突围脱身。

    杨麟战功或许不如徐怀耀眼,但大越遭逢大难以来,杨麟南征北战,浴血杀敌,为御胡虏鞠躬尽瘁,他又何甘人后?

    倘若说徐怀乃大越左膀,那杨麟、刘衍等将则是大越右臂,大越失之将有断臂之痛。

    朱沆力邀徐怀同往梁县,内心深处未尝不是希望徐怀背负更大的责任之后,会极尽一切所能,去解汝阳之围,救杨麟脱困。

    他还没有等到徐怀确切的答复,汝阳就失陷了?

    杨麟治军极严,同时他在军中威望也高,倘若杨麟还安好无恙,很难想象会他麾下有一部分守军会降敌?

    而徐怀四五天前刚接到梁县信报,确知汝阳守御极其艰难,守军将卒死伤也极其惨烈,但形势还能勉强维持,杨麟也做好据街巷死守的准备。

    现在传回的消息,虽然还不够详尽,但也足以说明杨麟凶多吉少。

    朱沆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拉上朱芝随韩圭去见徐怀。

    他们抵达徐怀寓所,这时候院中也是火把点遍,数名信使持旗而出,也不知道徐怀仓促下达怎样的军令传往楚山各地。

    在韩圭的引领下,朱沆、朱芝径往徐怀所在的偏院走去,徐武碛、潘成虎、史珍、徐心庵等将吏也都闻讯赶来。

    “这是杨祁业着人送来的信报……”徐怀见朱沆走进来,将一封信报递给他看,信报所写与韩圭所述并无二致:

    汝阳失陷是在昨日午前,杨祁业也是在有散兵溃卒突围翻山越岭赶到梁县才知此事。

    赶到梁县的十几名将卒,城陷时负责守御临近紫逻山的汝阳西北侧城墙,离敌较远,才得以顺利脱身,却也因此并不知道城中太具体的情况,更不清楚杨麟的生死。

    “徐怀,你觉得杨侯有无机会脱身?”朱沆带有侥幸的问道。

    “……”徐怀艰难的摇摇头。

    他对杨麟以及左骁胜军的了解,比朱沆更深,哪怕逃归兵卒带回的消息很零碎,却也足以说明城陷时杨麟身上发生重大变故,群龙无首才会骤然间如此混乱,以致毫无挣扎机会被敌军攻陷。

    朱沆有些虚弱的扶椅而坐。

    徐怀又说道:“河洛敌军陷汝阳,必然第一时间举师东进往梁县而去,我已下令唐盘从襄城、叶县各调两千精锐驰援梁县,以防梁县有失……我现在就动身赶往梁县,你们有什么要收拾的?”

    “我现在就与你动身,留一两人在罗山收拾行囊即可!”朱沆说道。

    汝阳失陷,孤城嵩县又远在伊水上游,河洛敌军数万再无牵制,将能全力往梁县碾压而去。

    梁县仅有万余守军,初闻杨麟失事,必然军心动荡。

    汝阳失陷,杨麟生死不明,朱沆便有彻入心扉之痛,实不敢想象一旦梁县失守,襄城、叶县、郏县三城面临京西、河洛之敌夹击的局面!

    …………

    …………

    东线有徐武碛、潘成虎、徐心庵、唐青、韩奇等人坐镇,徐怀暂时不用担心赤扈东路大军在攻陷寿春之前,会分出多少兵马|强攻罗山、信阳等城,当夜便与朱沆、史轸等人,在百余选锋军精锐的簇拥下快马离开罗山城,一路西进。

    从罗山到叶县远达四百里,沿途乃是楚山新建驿道,随时可以更换快马,徐怀一行人午时便赶到叶县。

    叶县位于伏牛山东北麓,北滍水以南,可以说是淮上西线防区的腹地。

    不过,考虑到随时有增援汝州的需要,在蜈蚣河战事最紧张的时期,除了千余州兵作为基本守御力量外,徐怀还在叶县放了两千右军精锐,受坐镇襄城的右军副统制陈子箫节制。

    陈子箫最先得到汝阳失陷的消息,在派人将梁县信报送往罗山之际,也同时将叶县两千精锐第一时间派往梁县增援。

    此时陈子箫也赶到叶县跟徐怀见面。

    “汝阳城陷之前,杨侯为敌军床子弩射中,陷入昏迷,敌军趁机发起总攻,守军没能支撑住多久,便被敌军攻入城中——目前有消息说杨廷照率小部精锐护送杨侯杀出重围,去向不明,应该在汝阳南面的山岭之中……”陈子箫此时已经得到汝阳失陷更详细的情报,跟徐怀、朱沆禀道。

    这并非什么好消息。

    大越所制床子弩,短矛粗细的弩箭,一百步内能将一头黄牛射穿。

    庄守信、庄庸、陈荣钧等人当然也掌握床子弩的制法,但制备床子弩的弓材,比普通的弓弩要求更为严苛。

    大越一直都实行弱枝强干的策略,除了各地厢军极其不堪外,就连军械制备乃至储备,诸路监司及州县都受到打压,良匠良器都集于京中。

    因为良材难得,楚山到现在还不能批量制备床子弩等利器。

    反倒是汴梁失陷后,大批良材以及武库所储备大量弓弩兵械,连同十数万匠师、匠工及家小皆被赤扈人掳走。

    汝颍会战之后,赤扈人就极其重视步甲的建设,河洛、京西敌军将西域石炮投入战场,他们拥有更多的床子弩等军械,徐怀也是一点都不奇怪。

    杨麟在阵前被床子弩射中,即便没有一命呜呼,伤势之恶势、之严重,也是不难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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