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沆抬头看着垂拱殿前那株枝叶凋零的参天古银杏,虽然高耸,却被阴霾的苍穹衬托得更为凄凉。

    虽说身为九卿之一的鸿胪寺卿,朱沆却已经忘了多少天没有走进这座宫门,然而这次被召来垂拱殿,他心里却没有半点的欣喜,反而忧心忡忡。

    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令绍隆帝及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这些人措手不及的大变故,他才会被再次召来垂拱殿。

    十数万虏兵杀入淮西,正肆意屠戮掳掠,虽说朝中早就拟定了对策,但现在出了难以应对的大变故,朱沆猜想也定然是某个环节出了大漏洞。

    因此,绍隆帝遣宫侍相召,朱沆也是心急火燎赶来。

    朱沆正要随宫侍引领往垂拱殿走去,这时候看到王番、郑屠也在两名宫侍的引领下,从宫门走进来。

    王番虽说身居参知政事,位列宰执,但作为徐怀的岳父,实际已经被排除出政事堂之外了,平时也没有走进这座宫门的机会。

    看到王番与郑屠同时出现,朱沆更加意识到情况不妙:这定然是遇到大变故,朝廷不得不向京襄低头啊!

    王番乃是朱沆的妹夫,虽然这三四年来避嫌,刻意减少接触,但也不至于见着面不搭理。

    朱沆站在原地,等王番、郑屠走过来,小声问道:“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番含糊说道:“京襄前段时间注意到虏兵在庐州以西活动频繁,事出诡异,担忧虏王

    屠哥有可能集结水师主力突袭建邺,数日前还特地上奏表说这事——进宫之前,我听说枢相、杨相公正将家人从城外的庄子接进城来,恐怕真是叫徐怀不幸言中了吧?”

    “啊?”

    朱沆仿佛被闷头打了一棍,强摁内心的震惊,惊问道,

    “这怎么可能,水师都没有察觉吗?虏兵水师已经到哪里了?”

    “看枢相、杨相公他们这么迫切将家小接入城中,应该是不远的。”王番说道。

    建邺城较为狭小,突然间迁都过来,诸部院司需要占据一大片地方,一部分宿卫禁兵需要驻扎在城中,还要腾出地方建筑皇宫大内,留给王公大臣修建府邸的空间就极为有限。

    因此这几年很多王公大臣,都陆续在外廓规划范围内,大兴土木建造宅院,只是战事不断,建邺一直都没能腾出足够的财力修建外廓,因此这些宅院都在建邺城墙的庇护之外。

    现在敌军有可能突袭建邺,提前知道消息,怎么不赶着将家小接入城来?

    “哪里仅仅是家小哦,看他们的架势,恨不能将整座庄子都搬进城里来,一早运送家什的车马,都将草蒲门给堵住了!”郑屠站在一旁冷冷的说道。

    朱沆气得手足有些冰凉,汪伯潜、杨茂彦一个执掌军政,一个执掌宿卫禁军与建邺水师,闻敌突袭而来,将家小悄悄接入城中,还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此慌乱、正需众人同舟共济之际,他们竟

    然还想着将城外的财物都搬进来,还因为装运财物的车马太多将城门给堵上,这算什么事情?

    朱沆强忍住怒气,与王番、郑屠往垂拱殿走去,进殿后看到绍隆帝坐于御案之后,周鹤、高纯年以及汪伯潜、杨茂彦、刘衍、魏楚钧等人皆在。

    “臣王番、朱沆叩见陛下!”朱沆与王番、郑屠上前见礼。

    郑屠地位最低,都没有资格自报姓名,好在赐座时没有被漏掉了,不至于杵在殿中。

    绍隆帝没有作声,一副认真研看堪舆图的样子,而是汪伯潜小声将当前的情况说给朱沆、王番知晓:

    “清晨淮东路海门县传报江口有大股贼船侵入,正沿江大举西进;而淮西有近两万余虏兵,兵分数路插入舒城县境,剑指长江,意图会同其水师渡江南下——徐侯四日前曾上奏表言及这种可能,枢密院虽说也对江口加强警戒,却是没有料到贼军水师会如此凶猛,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啊……”

    刘衍朝这边看过来,说道:“我细想过,或许无需太过担忧。虏兵来势凶猛,是令人极其震惊,天下惊忧必然也大,但虏兵既然剑走偏锋,就注定他们的战线无法维持长久,还会漏洞百出。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叫贼虏的突袭搞乱阵脚,叫他们抓到速战速胜的机会——时间拖得越长,他们的弊端就越暴露。徐怀善用奇兵,王相对此应该更为了解。”

    “确实是如此

    ,我也曾听徐怀说过,剑走偏锋,兵行险路,关键在于速战速决!”王番点点头,说道。

    见王番赞许自己,刘衍又说道:“我师野战不及虏兵,也最忌有速战速决的想法,反而应该反其道以行之——就是能守则守,能坚壁清野就坚壁清野。而想不战而屈敌之兵,合肥、寿春二城最为重要。只要这两座城池不失,赤扈东路大军的主力就没有办法从容南下,仅凭三四万偏师奇兵,就算真渡过江来,也是没有能力啃下建邺!相反而言,时间越往后延续,待诸路勤王兵马源源而至,贼军不退,则可以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番稍稍沉吟,也不掩饰在进宫之前就已经猜到贼军水师突袭之事,径直朝绍隆帝说道:“以臣之见,陛下当使刘侯总揽建邺及沿江防务,只要确保建邺不失,贼兵渡过江来最多烧杀掳掠一番,也必然会赶在诸路勤王兵马四围过来之前仓皇逃走。庐州乃是虏兵主力与其奔袭偏师能否衔接最为关键的点,如刘侯所言,确实不容有失。以臣之见,陛下当令许璞、解忠、梁文江等将紧守城池,不予贼军可乘之机,另调靖胜侯徐怀率精锐援师,经江北徐徐东进,于潜山东窥敌军侧翼——以臣所见,眼前的危局并不难解!”

    绍隆帝抬起头来,没有看刘衍,很显然刘衍到垂拱殿已经陈述过他的主张,绍隆帝只是眼神阴翳的

    盯住王番审视片晌,才看向周鹤、高纯年及汪伯潜、杨茂彦等人,问道:“诸公以为王卿此议如何?”

    “贼军最迟两天后就会杀至建邺,临阵换将,多少有所不便吧?”汪伯潜仓皇之际有些猜不透绍隆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说暂时放下对刘衍的猜忌,还是因为此策出自王番,觉得刘衍与京襄之间的问题更大,他反对刘衍总揽建邺防线的态度也就没有那么坚决。

    “臣对京畿守御之事,确实不甚熟悉,请陛下许臣前往庐州督战,”刘衍意识到汪伯潜他们不希望自己执掌京畿防务,但他更焦急的也不在京畿建邺,说道,“只要庐州不失,贼军必然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刘衍此时也极担忧许璞会盲动,易为虏兵所趁,需要有一个极高定力的大臣过去坐镇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刘衍在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上避讳以及谦逊,直接推荐了自己。

    王番也不避嫌的看着绍隆帝眼睛里的疑色更深,坐直身子,似乎等着绍隆帝圣裁。

    “周相以为呢?”绍隆帝看向周鹤问道。

    周鹤扫了王番一眼,王番不加掩饰早就猜到贼虏从江口奔袭之事,这不奇怪。

    在他看来,徐怀数日前都上奏表着意提点此事,不可能跟自己的岳父没有书信往来,然而恰恰如此,王番与刘衍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唱一和:

    他们的目的是要助刘衍前往庐州,重掌右骁胜军兵权

    ?

    位于江南的京畿都在这次会战里都受到虏兵的严峻侵犯,接下来再想解除刘衍的兵权可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朝廷短时间内特别是寿春之围还没有解除的情况,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借口。

    更关键的是天下援师毕至,在解建邺之围后,顺理成章就得北上庐州,接受刘衍的统领,去解寿春之围。

    这才是王番与刘衍一唱一和的根本目的?

    “老臣以为刘侯、王公所言甚是,化解眼前的危机,关键在于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只要能守住建邺,就什么都不需要怕,哪怕淮东、淮西都沦陷,我们还有大江作为藩屏,”

    周鹤慢腾腾的说道,

    “再说了,许璞、解忠、梁文江以及已经率部赶到庐州的诸路统将,无不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也许陷阵杀敌不及刘侯与靖胜侯,但也不至于连像合肥这样的坚城都守不住一两个月。像前次淮南大会,韩侯不是在寿春独守半年,也未曾失过一寸城池?以老臣所见,刘侯当留在建邺,协助杨公戍守京畿为要!”

    “……”刘衍也顾不上避嫌,当仁不让的径直说道,“许璞独守合肥,应无问题,但庐州除右骁胜军主要驻守合肥外,当下已经有逾三万荆南、荆北援军进驻,许璞未必能如臂使指,还是微臣前往,更合适一些。”

    “既然你说许璞守合肥没有问题,那就传旨许璞及已经抵达庐州的诸路将领守住诸城寨待援

    就是!”绍隆帝挥了挥手,心里的惊惶稍定,说道,“诸卿还是多想想京畿怎么御贼为好!要不要现在就着水师入江迎战?”

    见绍隆帝决定他给杨茂彦当助手,刘衍心里多少有些沮丧,却又不能力争说杨茂彦不行——再说汪伯潜身为枢密使,比他这个枢密副使,更有资历主持京畿防线。

    刘衍说道:

    “既然议定化解危机,要等诸路勤王援师毕至,那水师就不宜仓促与贼军水师会战,可以往上游避往池州或黄州,等葛国公或徐侯率部来援,再转头一并驰援建邺,则更为稳妥!”

    绍隆帝将张辛、凌坚等将从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剥离出来,当时就将一批将领调换出去,之后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主要由宰相及御营使周鹤监管。

    之后杨茂彦从周鹤手里接过御营使的差遣,则成为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的实际统帅,又调换了一批将领。

    京畿宿卫禁军凭建邺坚城相守,刘衍不觉得会出什么大的问题,贼军仓皇而来,既无足够粮秣,也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攻城器械,但建邺水师这两年较为混乱,战斗力下滑得厉害,主动出击将贼军水师拦截于建邺下游,刘衍觉得就多少有不测之险。

    他更主张避战就避到底,让建邺水师主力沿江西进,避免与贼军在长江之上会战的可能,等到越来越多的援军赶到,建邺水师再配合援师作战,胜算显然要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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