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入夜,一轮明月悬在树桠上,微凉的夜风吹动树桠飒飒作响,在墙上落下斑驳摇晃的树影,寂静中只能听得鸟鸣与虫吟生动了这郎朗夜色。

    这厢霞光院廊下的婢女们皆规规矩矩的立在那儿,七八个人却是连丝毫的声音都未发出,显得格外冷清,屋内的格窗下此刻半倚着一个俏丽娇媚的人影,右手搁在柔软的引枕上,左手似乎在把玩着什么东西,当秋芷走进来,入目便是如此慵懒的景象,可她却知道,眼前这一幕看似岁月静好,却不过是冰下的激流,隐忍未发罢了。

    “娘子,奴婢替您换药罢——”

    秋芷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掀开垂珠帘,待入里又轻手轻脚地将晃动的珠帘轻轻捏扶住,直至不再发出碰撞的声响时,这才恭谨地走到近前试探出声。

    然而过了片刻,座上倚着的少女并未说话,秋芷仔细一看,这才看出自家主子手中把玩的正是永宁县主那日送来的娥皇膏,只觉得背脊微凉,连手中端着的药都更沉重了几分。

    “啪嗒——”杨红樱将手中拿拳头大小的娥皇膏随意扔在坐塌上,斜乜了眼不敢发出一声的秋芷道:“愣在那作什么?”

    秋芷听得此话,低着头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在秋兰的帮衬下替杨红樱取下缠绕的雪白纱布,露出里面红肿泛紫的手腕,秋芷不敢耽搁,动作利落地上了药,方要取簇新的纱布包裹,便听得一个辨不出语气的声音道:“太医不是说了,那娥皇膏是千金难买的上乘伤药,若不敷上,岂不是平白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秋芷闻言微微一怔,当即道:“是。”

    待用小银匙轻挑了点儿替杨红樱敷上,秋芷轻轻揉着,那股子熟悉的冷香顿时逸散开来,杨红樱眉头皱了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便蹿了上来。

    今日回来她思索了许久,约莫也有了几分底。看来李绥早就知道她伤了手故意不肯用药便已经起了疑心,按着那太医所言,这几日怕也早已悄悄将那些药搀入了她平日的饮食中。再联想今日李绥在开场时特意让人换了新球,想必在那时又在球上作了心思,涂抹了那娥皇膏,只等着她以手去挡。

    可笑她计划了许多,如今却是哑巴吃了黄连,只得自己吞下去。

    秋芷自然察觉出自家主子压抑的怒火,头也不敢抬,强自撑着敷完,小心翼翼将纱布缠绕上去。

    “娘子,宝娘子来了——”

    当外间传来婢女的通传声,杨红樱秀眉轻轻一挑,几乎是在宝缨入里的同时换上了欣喜的脸色。

    “阿姐来了——”

    说话间,婢女掀开珠帘,宝缨已然走了进来,红缨在秋兰的搀扶下起身,方要迎上去便被宝缨按回坐塌上。

    “可好些了?”

    秋芷搬了雕花楠木锦杌近前,宝缨扶着红缨的手顺势坐下,见宝缨瞧着自个儿伤了的那只手,红缨不甚在意道:“让姐姐担心了,不妨事,不过是这几日沾不得水,需得好好养着,比平日里娇惯些罢了。”

    宝缨点了点头,随即扫了眼案上搁着的娥皇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道:“前几日瞧见你这放了件花样子,倒是新奇,一看便知是秋兰她们的手艺——”

    说着宝缨眉眼携着秋日般暖暖的笑,对着一旁侍立的秋兰秋芷道:“我特意让蕙容来向你们请教一二。”

    秋芷秋兰闻言自是看向自家主子,红缨心领神会的收回目光,唇畔浮起闲适的笑,将身子倚的更舒服了些道:“阿姐既是喜欢,你们便带着蕙容去找找看。”

    当秋芷几人领命下去,屋内顿时冷清下来,只能听到墙根下的蛐蛐儿时不时吱唤两声。

    “你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良久的静默下,宝缨见眼前人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终于打破了沉默。

    红缨闻言并不急着回答,只是懒怠地以左手撑着下颌,一双玲珑的眸子好奇地看向宝缨道:“阿姐这话,红缨没听明白。”

    “今日你被阿蛮的球碰到,果真是意外?”

    察觉到宝缨不愿与她打哑谜,红缨“噗嗤——”一笑,眸中依旧那般笑盈盈的,心底却是一点一点升起疏离。

    “阿蛮?相处不过几日,姐姐便与永宁县主那般亲近了?知道的晓得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知道的,还当姐姐只有永宁县主这一个妹妹了。”

    宝缨看着眼前的红缨懒散地摇着左手的团扇,微风拂过她的发丝,衬得人更妩媚了几分,像极了一只慵懒地猫儿,让人心生怜惜。

    可宝缨却觉得,这些都不过是错觉,眼前的这个妹妹与从前那个跟在她身后拽着她裙子,求她带着偷偷去放纸鸢的小丫头已是不一样了。

    如今的她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像他们的母亲崔氏所期待她们成长出来的模样,连她也快不认识了。

    如今她还记得,一生争强的母亲自她们记事起便严苛教导,五岁学乐,六岁学礼,七岁便要读史,旁的小娘子相约斗草放纸鸢,她们却是日日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在教学女先生的戒尺下,学烹茶学投壶等一切世家喜好。

    直到一日,不过十二岁的永宁县主以贵女美名自长安享誉大周,也是自那一日起,世人皆传,永宁县主血统高贵,又为世家女儿典范,与当今太尉府的嫡长子,将来的世子杨延还是青梅竹马,当是天作良缘。

    她还记得那一日,父亲第一次来到母亲院子与母亲争吵,自父亲拂袖而去,偷偷躲在珠帘后不敢出声的她和红缨便被婢女们带到母亲面前,直到如今,她都无法忘记,母亲倔强的红着眼,目光却是冷漠的仿佛一个陌生人般静静看着她们,半晌只吐出了两个字,却将她惊得泪水涌出,红缨更是哭的瑟缩起来。

    “无用。”

    如今的宝缨记起这两个字,都觉得不知该是可笑还是该嘲讽。

    原来,这便是一位母亲对自己亲生血脉的儿女给出的最为冷漠最为诛心的评价。

    那一日似乎就此成为她和红缨人生的分水岭,母亲对她们二人的教养要求也苛刻到了极致,就连教养先生时而为她们说情都无济于事,只得私下与她们姐妹些许宽容罢了。

    如今再想,红缨便是从那时候起,便不同了。

    不再羡慕旁的人玩乐,每日不仅按着母亲的要求学习,更是超乎了母亲的期望,甚至会刻意按着永宁县主的喜好去改变自己的喜好。

    这一切她不是没有察觉,也曾劝慰,可换来的都是红缨若无其事的说笑。

    最终红缨得到了父亲母亲一致的青眼,成为了弘农乃至杨家最耀眼的女儿,或许正是基于这些,红缨压在心下的一切欲望,自入长安的那一刻或者说入太尉府的那一刻,才会再也掩饰不住了。

    “红缨,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红缨听到这句话,眸中飞速地闪过什么,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便化开无所谓的笑来:“姐姐这话奇怪,你我身高体量都在变化,人又岂有一成不变的。”

    “红缨你可想过,你想要的是什么?阿耶阿娘他们所期望的,果真便是你所求的吗?”

    “有些事注定是强取不来的。即便是取,也当取之有道,我们又怎可为一己之私陷他人于不义。”

    听到宝缨推心置腹般劝导的话语,红缨唇边渐渐浮起冷意,摇晃扇子的手慢慢顿下来,看向宝缨道:“注定?什么是注定?”

    “我只知道此次我们入京来,便是带着阿耶阿娘的期许而来,姐姐莫不是忘了我们答应了他们什么?人都说圣人是真龙天子,作天下人君是上天选定,可如今当真是如此?那还要我们杨家作什么?”

    “红缨——”

    宝缨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少女,想着那些话,仿佛回忆起什么,不由脸色渐白,呐呐出声。

    然而眼前的红缨丝毫不在乎,只是挑了挑眉,冷清清的笑道:“所以阿姐倒告诉我什么是注定?永宁县主嫁给杨延是注定?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些。”

    “她虽住在这太尉府这些年,可也改变不了她姓李的事实,你的那些以为都不过是太尉夫人一厢情愿的执念罢了,二叔若也这般想,便不会同意你我进京了。”

    眼看宝缨渐渐沉默下来,红缨继续道:“更何况阿姐又觉得李绥就是什么好人?她早就知道你我入太尉府的意图,所以才会佯装亲近,赠你我这些东西,不过是想离间你我,逐个对付罢了。的确我今日是试探于她,可她明明知道,不依然将计就计,何曾手下留情?今日你当着我句句维护于她,就没想过今日她如此待我,她日也会如此害你?终究你我才是亲姐妹,阿姐你又为何频频偏袒于她一个外姓人?”

    话音落下,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宝缨定定看着眼前发泄般将一切说了个干干净净的红缨,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明明二人离得这般近,她却觉得中间似乎横亘着什么,再也逾越不过去。

    “我知道我再劝不住你了,但我望你明白,你如今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延表兄,还是为了他背后的身份,你今日做的这些,掩饰的了一时,难保太尉夫人他们不会察觉,若你继续这般行事,将来被他们知晓,又该如何?你是我妹妹,是和我留着同样血脉的人,你只觉得我不肯偏袒于你,但我只是不希望你妄自行事,伤了他人,更害了自己罢了——”

    说到这儿,宝缨不再停留,起身再看了眼坐在那儿的少女,平静道:“你早些歇息罢。”

    当珠帘声再次响起,“哗啦哗啦——”声仿佛敲打在红缨的心上,只觉得聒噪异常,让人憋闷着一口气来。

    “哐当——”

    当秋芷秋兰赶紧来,便见那装着娥皇膏的精致小盒子安静地躺在地上,里面剔透的药膏溅撒了一地,而坐上的红缨将身坐起,左手攥住几案,眸中是再也掩饰不住的冷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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