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入夜,长安城渐渐落下淅沥细雨来,雨水随着晚风穿过竹林碧叶发出沙沙响声,轻轻落在碧纱窗上,此刻朝露院内的婢女皆默不作声站在廊下,只头顶上悬着的绸灯悠然晃动。

    寂静深沉的夜色下,有眼尖的婢女看到不远处的院门口正有人朝这方走来,而那两盏提灯所晕染出来的光晕,也随之由远及近,待到近前时,众人看到来人皆是不由自主的背脊一凛,几乎不约而同地将头垂下,身子也伏的更为谦卑了些。

    “太尉——”

    在众人的恭迎声中,身着靛蓝暗纹团花圆领长袍,身形伟岸的杨崇渊看不清喜怒的“嗯”了一声,人虽笼罩在这温暖的光芒下,却依然叫人感受到了无法触及的深沉与压迫。

    下一刻,婢女手脚轻而麻利地打起软帘,杨崇渊独自走进去,一入屋内,熟悉的檀香味瞬间裹挟而来,杨崇渊脚下顿了顿,随即朝李氏所在的屋内走去。

    待再次抬手掀帘,屋内比之屋外更为静谧,李氏独自坐在窗下,听到声响恰好侧首看来,二人目光触及,杨崇渊却有些恍然。

    此刻的琉璃宝灯下,李氏卸下了钗环发髻,着一件素色勾银线褙子,只耳边缀着一对拇指大小的南珠,便再无饰物,与平素里的端庄稳沉相比,竟让他看到许久未曾见过的温柔。

    记得李氏嫁于他那年才十四,虽说在李家已将世家女子规范学的入了骨子,终究还是懵懂的少女,那时的她会声声唤他郎君,会洗手做羹汤等着晚归的他,也会在七夕夜里与他执手依偎在一起看一轮明月。

    然而岁岁年年过去了,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不再唤李氏的乳名,李氏也许久不曾唤过他郎君了。

    他亲眼看着李氏一步一步蜕变,变得如他一般喜怒不再形于色,足以以一肩之力挑起整个杨家内务,替他打点好一切。然而那个记忆中的女子却也随之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脑海里,有时他甚至觉得身侧分明躺着的是李氏,却陌生的让他觉得似是另一个人。

    “银娘,为太尉奉茶来。”

    李氏平静的吩咐声自耳畔响起,杨崇渊默然抽回万千思绪,看起来眼前的李氏似乎对于他的到来丝毫不意外,就这般,二人都未曾说话,眼见银娘从善如流地走至他身旁行下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杨崇渊撩袍坐于一案之隔的位置,李氏侧眸看了眼外面的风雨,不紧不慢道:“这样的风雨夜里,你倒是少有到我这儿来。”

    杨崇渊听到李氏意有所指的话未作回应,沉默间,银娘轻声掀帘进来,小心翼翼奉茶至杨崇渊的手边,见杨崇渊依旧正襟危坐在那,连眼眸也未曾抬一下,犹豫地看了一眼李氏。

    “下去吧。”

    听到李氏的话,银娘担忧地顿了片刻,但念及杨崇渊在旁,终究从善如流的应声退了下去,只留杨崇渊与李氏留在偌大的屋内。

    “大郎与三郎此番前往西南大败叛军,不日便要凯旋归朝了。”

    听到杨崇渊似是随口般提起的话语,李氏唇畔携着淡笑,却丝毫未达心底,不过草草应了句:“为国征战是他们之幸,这也算是天佑我大周了。”

    对于李氏的冷淡,杨崇渊并不意外,只平静地拾起茶杯饮下一口,似是在细细品味。

    “他兄弟二人骁勇善战,协力同心,圣人很是高兴,待回来之日,御诏便会下来,三郎将被封为雁门郡公。”

    察觉到李氏眸中的细微变化,杨崇渊恍若未觉的继续道:“大郎此次作为主将南征,屡次身先士卒,带着他的亲兵皆冲锋在前,如今朝野上下对他多有赞赏,依照圣人的旨意,大郎也会被封为骁勇侯。”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李氏的神色终于起了再也掩饰不住的波澜,看着眼前平静不已,仿佛是与她闲谈一般从容的杨崇渊,李氏的右手紧攥在袖下,鼻息发出轻微的笑,周遭的氛围却瞬间冷滞,犹如冰下的泉流暗涌。

    “甚好。”

    李氏眸光对上杨崇渊,不紧不慢道:“这不正合你意?”

    此番趁着杨晋南下,她原本想就此将二郎与阿蛮的婚事拍定,如此即便杨晋归来,二郎有了李家这个坚定不移的后盾支持,终究也难成气候。

    可如今眼看着二郎与阿蛮的婚事无望,杨晋竟还要被封侯,让她生生落入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实在无需多言。

    杨崇渊终究是不信她,不信她李家。

    当年用她李家之时杨崇渊曾亲自登门,当着众人求娶她,给予她无上荣耀的婚礼。如今不用她李家时,却又想一脚蹬开,弃如敝履。妄图扶持曹氏母子,与他们牵制。

    这便是他们的夫妻之道。

    有名,有实,却没有半点情分。

    “今日玉清观的事,我已知道了,清河大长公主所说的没有错,儿女之事皆要看缘分,二郎既与阿蛮无这层缘分,强求也是无益,不如替二郎再相看一门当户对的亲事,才是——”

    “门当户对?”

    未待杨崇渊说完,李氏抬眸打断道:“谁为门当户对?是你那好谋算的外甥女吗?”

    听到李氏语中不易察觉的讥诮,杨崇渊脸色沉了沉,眸中定定看着李氏道:“红缨还未过及笄之年,如今却摔坏了腿,后半辈子该如何去过?她远在弘农的父母我们该如何交代?你难道无丝毫歉疚之心吗?”

    歉疚?

    李氏听到这话只觉得更为好笑了般,扬首毫不避开地看着杨崇渊回击道:“她姐妹入府我何曾亏待过?是你那好外甥女屡次中伤陷害阿蛮,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这些莫非你不清楚?今日难道是我逼得她这般吗?”

    “你篡改阿蛮生辰,置我杨家家运于不顾,这些便对了?”

    说到此,杨崇渊倏然起身,冷漠地看了眼李氏道:“红缨无论如何,终是我杨家儿女,是我杨崇渊的外甥女,今日她为我杨家着想,阻断了你的盘算,没有半分错。”

    “至于二郎和阿蛮的婚事,今后任何人也无需再提,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以我杨家百年盛运去做赌注。”

    说罢,杨崇渊再也不想停留,转身便朝外阔步走去。

    就在此时,李氏忽而缓慢出声道:“我今日已请张真人看了二郎与宝缨的八字,真人说甚为相合,明日我会修书一封,将这喜事递到弘农,缔结这段良缘,如此便算是你所说的门当户对了罢。”

    杨崇渊闻声顿步,侧首看了眼眸光难测的李氏,却是未发一言,只是猛力掀开软帘头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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