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期就是大邑,建城后,历来都是青州的经济文化中心之一,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它毗邻济水,漕运十分发达,很早开始就是青州囤积粮草的转运之地。青州其他地方可能缺粮,历城是绝对不会缺粮的,假如连历城都缺粮了,那青州就真的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历城府衙书房内,一个毛发粗犷,却又穿着魏国红色官袍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前,颇有点“沐猴而冠”的意思。

    他叫林源,呃,虽然姓林,却是地道的鲜卑人。孝文帝南迁的时候,鲜卑丘林氏也一同南下,根据那时候的汉化法令,改丘林姓为林。林源就是出自鲜卑丘林氏,或者说现在济南郡的林氏,前身多半都是丘林氏。

    而原本济南郡源远流长的“正牌”林氏,已经迁徙到江南和福建等地开枝散叶了。

    林源看着他面前一个温文尔雅又有些瘦弱的年轻男子,有些疑惑的问道:“东平郡那边派人过来了?我不是说让他们不要来么?”

    这位年轻男子是济南郡本地的一个主簿,名叫房象,嗯,他有两个哥哥叫房虎和房豹,这一家人起名字都很猛,然而大概是名字把威猛都占住了,所以人反而是异常的文弱。

    房氏的根子在济南郡,然而房象一家,却又是从清河县迁徙而来,乍一看是远走故乡,实则落叶归根。当然,济南郡的情况,其实源头都在孝文帝元宏南迁,他这一来,彻底改变了黄河以南的各种人文生态。

    “林太守,东平郡的那支朝廷官军,不可小觑啊。咱们还是应该谨慎一点,送一点粮草过去,把他们稳住。”

    房象一直都是林源的智囊,此刻他皱着眉头,言语中充满了不确定。对于之前林源的决定,他其实是有点不满的,不过他那高超的涵养跟对方比较直的脑筋相结合后,硬是没有被发现。

    “什么朝廷的官军啊,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就是当今天子姐姐的面首而已!不要说他,就是当今天子,那又是个什么东西,尔朱荣的傀儡罢了。一年之后他还能不能坐那个位置都难说呢!”

    林源满脸不屑的说道。他也不是傻子,刘益守等人到底什么成色,他自认为自己早就掌握了。东平郡的某些世家亲近刘益守,是因为他们也姓刘,可以“火中取栗”。但是出身丘林氏的林源能拿到什么好处?

    更别说刘益守在东平郡吊死了那么多世家中人,林源屁股下面全是翔,济南郡中想他死的人不知凡几!他能让刘益守这样的人带着部队驻扎在历城周边?不存在的!

    林源这话说得不屑一顾,房象听了却是满肚子苦水,又不好跟这位妄自尊大的林太守说明白。林家鲜卑出身,颇为武勇,家丁私军很有些规模。刚来的时候,跟本地世家一顿冲突,却也能站稳脚跟。

    房象对东平郡那个叫刘益守的人关注很久了,收集了很多关于这个人的情报,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感觉心惊肉跳。

    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情,随便换一个人遇到,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但这家伙现在居然能活蹦乱跳的在东平郡把成百上千的“土豪劣绅”挂在旗杆上。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此人不仅是有过人之处,而且能聚拢一堆志同道合的人,运势也好得逆天。这种人你怎么能够轻视呢?

    “林太守,那边的人怎么说也是带着善意来的,你好歹也见一见吧?”

    房象有些不满的说道。

    “你在教我做事?”

    林源眼睛里绽放出不善的光芒,配合他粗犷的脸型和不羁的毛发,那股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的气势喷涌而出。

    房象吞了口唾沫,拱手道:“卑职不敢。”

    “那就去把人轰走,别来烦我了。”

    林源像是赶苍蝇一样的摆摆手,房象无奈苦笑,退出了书房。

    来到府衙外面,房象有些歉意的对正在等候的王伟双手拢袖行了个大礼道:“林太守公务繁忙,暂不见。要不兄台在历城逗留几日,我再去引荐一番?”

    就是当初在荥阳当咸鱼的时候,王伟也未曾遭遇过如此羞辱。他在荥阳虽然是咸鱼,但那是因为他看不起同僚,看不起上司,而别人还是知道他有才能的,并没有怎么为难他。

    到了刘益守麾下,刘都督对他更是推心置腹,凡事都与他商议。平时王伟走路都是尾巴翘着的,军中哪个见了他不行个礼?

    结果现在一个马上就要首级不保的倒霉蛋,居然不抓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难道被吊死在旗杆上,真就那么吸引人?

    一时间王伟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希望邢杲带兵打来的时候,你们林太守还笑得出来。”

    他冷冰冰的对房象说道,将手里那封语调很是谄媚的亲笔信交给了对方,嗯,某刘姓都督的亲笔信。

    反正丢人的不是我,王伟默默吐槽了一句。

    他正要走,却见房象拉着他的衣袖。

    “还有事?”王伟不气的质问道。

    房象微微点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台若是不嫌弃,请到在下家中书房一叙。”

    无论什么时候,书房,才是男人最私密的地方。尤其是古代,若是一个男人对老婆说,我在书房有事,今夜不回卧房了,那么任何知情识趣的女人,都不会来打扰自己的丈夫。

    而书房也成为了男人闲暇之余肆意摸鱼的私密地方,男人所有的隐私,都在这里而不是睡觉的卧房。

    让人到自己书房详谈,这就不是表面上的公事,而是私下里的请求了,态度非常郑重。

    王伟秒懂,微微点头道:“房先生请带路吧。”

    ……

    梁军势如破竹,一个时辰之内,就攻下拱卫睢阳城的两座小城,给魏军带来了极大震动。

    更有陈庆之巧妙使用心理战术,威慑魏军。

    第一条心理战术就是,杀我军将士,以命抵命,公开处刑。

    第二条心理战术就是,越是抵抗到最后,被俘的结局就会越惨。

    第三条心理战术就是,不留俘虏,但也不杀,而是让俘虏传播恐慌情绪。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睢阳城周边剩余的七座小城,在得知睢阳城紧闭大门,不让他们返回驻地后,全都主动投降了梁军。

    有些甚至是在梁军还未抵达的时候,就主动派人联络献出城池。

    战事进展顺利,元颢大喜过望,急不可耐的让为数不多的心腹手下收编战俘,隔着濉河建立大营。一时间,梁国北伐的气势,转瞬就起来了。

    要是真算人数,“北伐军”此时已经有好几万人,只是能打的,却只有陈庆之麾下那七千白袍军。

    天色渐晚,今日的攻势已经无法再持续,情况离陈庆之预料的最佳还差了不少,但也完成了基本目标:拔除睢阳周边据点,合围睢阳。

    他跟副将们说的一日下睢阳,只是给对方压力而已。就好比后世老板在年初定下一个硕大又困难的年终目标,如果没有市场的东风,来个“草船借箭”,基本上不可能实现。

    可为什么要定那么大目标呢?

    因为人们做事,预想的十分,能做个六七分,就已经很不错了。那“六七分”,才是真正要实现的目标。如果你以这个为目标,那就只能实现六七分的六七分!

    深谙心理战术的陈庆之,不会连这个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睢阳城外不远的某个魏军修筑小城城头,陈庆之仰望着对比起来有些“巍峨”的睢阳城,沉默不语。

    快打旋风外加心理战术,对于那些驻兵不多,防御薄弱的小城,有奇效。但是对于睢阳这样的大城,就不太好用了。

    最起码,攻城器械就不是很给力,如果攻几次被敌人打下来,好不容易建立的心理优势,就会被抵消。

    战局拖得越久,北魏那边的准备也就越充分。

    陈庆之侧过头问身边一个身材高大的亲兵道:“杨忠,之前几战,我都未让你担任先锋,你可有意见?”

    此人叫杨忠,六镇武川镇出身。为了躲避战乱,跟着父亲杨祯避居中山,随后他某次南下泰山游玩(亦可能是侦查)时,正好梁国北伐到此。那一波梁国斩获颇丰,当时还在北魏的泰山羊氏亦是倒戈了一大半。

    梁军将杨忠抓住,正好陈庆之当时也在军中,就将杨忠招募至麾下担任亲兵。他欣赏杨忠武艺过人,见识精深,颇有气量,很有将帅的才能谋略。于是带在身边悉心调教,从不让他参与一线战斗。

    “都督,杨忠跟随您数年,得您照料,大恩未报。今日我便入睢阳,劝说杨椿开城投降。”

    杨忠拱手说道,语气十分稳健。

    陈庆之微微点头,跟聪明人说话,脑细胞都会少牺牲一大堆。他才开个头,杨忠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真是孺子可教!

    “杨椿弘农杨氏出身,说起来还是你同族。若是别人去劝降,少不得有杀身之祸,但你去是不一样的,就算劝降不成功,你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这样吧,我写一封信,只要杨椿开城投降,我保证自他以下,其余人等皆能保全。他投降的是北海王元颢,而非是我陈庆之,这样的话,他们大概能接受吧。”

    陈庆之淡然说道。

    “喏!末将定能说服杨椿开城投降。”

    杨忠郑重行了一礼。

    “去吧,兵贵神速,我们后面还有很多大战恶战,实在是没时间在睢阳这里耽搁。”

    陈庆之拍了拍杨忠的肩膀说道。

    ……

    “房兄台,不是我说,这林太守,嘿嘿。”

    几杯酒下肚,王伟跟房象就熟络起来。他眯着眼睛继续说道:“取死之道,不知道房兄听过这个词没有,啧啧。”

    王伟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跟你这么说吧,春耕的时候,邢杲一定会来的。到时候你们怎么办?郡兵都要回家务农啊,他们不会因为邢杲要来,而放弃春耕吧?难道邢杲一天不来,他们就一日在军中混日子?

    这些人想什么别人不清楚,房兄难道不知道么?他们不过是在军中混饭吃啊,冬天难捱,难道回家吃自己么?”

    郡兵啥好处也没有,战利品也没有份,还很容易死。不过有一点好,那就是包伙食!

    冬天是农闲,周边也没什么野味,更不可能去结冰了的河里抓鱼。如果壮劳力在家,吃的可都是家中存粮,去当郡兵就不一样了。

    虽然没工钱,但是包三餐啊!

    只不过,开春以后,就到了农忙时节。冬天军心还很稳的郡兵,想的事情,就全都是家中的农活,那时候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跟邢杲打仗呢?

    “林太守仗着自己有私军,实力雄厚,唉!”

    房象叹了口气,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淹死的很多都是会水的,越是弄潮儿越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等哭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其实,济南郡离邢杲的占领区,还有相当的距离。济南郡里很多人都认为,邢杲春耕未必会到济南郡里。只要春耕过去,一切就好说了。”

    房象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可是很多事情,哪里能说得准呢,不是有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吗。”

    王伟轻哼一声道:“邢杲春耕的时候,是一定会来济南郡的,没有任何意外,他们绝对会来。”

    一定会来?

    房象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疑惑问道:“王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没什么可是但是,我说一定会来,就一定会来。”

    王伟神秘一笑,虽然今日喝得有点大,但是他不会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比如说,派人到邢杲那里,通知对方说济南郡防御空虚,粮草充足。这样的事情要是跟房象说,那多跌份啊!

    “王先生,东平郡发生的事情,在下亦是有所耳闻。我有点不明白,如果刘都督带兵进驻济南郡,那么会怎么处置济南郡的世家子弟呢?”

    房象沉声问道。

    “如何处置,那是因人而异的。”

    王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我们只处置土豪劣绅,对于开明世家,以及愿意跟我们深度合作的世家,我们不但不会处置,反而会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当然,路在那里,愿不愿意走,只看个人选择。

    房兄台是怎么想的呢?是想走明路,还是跟着林太守一条道走到黑?”

    王伟意味深长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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