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刘益守其实是见过萧衍画像的。记忆里萧衍的画像,丰神俊逸,浓眉丹凤眼,很有文人的儒雅之气。

    然而看到面前的萧衍,刘益守脑子里不由得蹦出来三个字:芦柴棒!

    瘦,简直瘦到了极致!人群要是遇到老虎不能跑,他在里头绝对是最后一个被吃的。此时的萧衍胡须头发已经全白,  看着就跟带发修行的普通老人别无二致。

    萧衍目光离散看着房梁,又时不时看看刘益守,脸上无喜无悲,跟一座石像差不多。

    开善寺的大堂内,所有人都集聚一堂,不仅如此,萧衍身边还坐着道希大师!还有和尚a,和尚bcdefg之类的一大群人……这不像是“相亲会”,倒更有点像是讲禅论道。

    刘益守心中好奇,这萧衍真是痴迷佛教,连见未来女婿都要讲佛寺的排场。

    “朕面前乃何人?”

    萧衍眼睛盯着刘益守问道。

    “世间皆虚妄,终生乃平等。无论贵贱,肉身皆为皮囊。此处无老无幼,无公无卿。更是无人可以称朕。”

    刘益守答道,用指尖指了指上方:“唯有我佛慈悲与迷途众生。”他毫不客气的怼了萧衍一番。

    这老和尚不讲武德,你跟他谈佛法,他跟你讲身份,大家都是寺庙里挂了号的和尚,哪里有什么朕!

    坐在萧衍旁边的道希大师急得额头直冒汗,萧衍刚刚是想给刘益守一个下马威,未必是有什么杀心。但你这么打他脸,那就不一定了!

    再怎么吃斋念佛,也是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啊!

    “冠达大师(萧衍法号),  这位是来自洛阳的道真大师。”

    道希指了指刘益守说道。

    原来我的“法号”叫道真啊!

    刘益守从怀里掏出度牒确认了一下,  上面一大串废话后面确实有“道真”二字。他已经都是把这玩意当通行证来用,根本没关注自己的法号到底是什么。

    看到他如此随意,道希大师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他万万没想到刘益守会连自己法号都不记得了。道希大师面部僵硬的微微一笑,对着萧衍行了一礼。

    “既然已经出家,何故要娶妻纳妾?”

    萧衍盯着刘益守的眼睛问道,言语之中不乏嘲讽之意。

    “娶妻生子,乃是肉身皮囊所为。哪怕肉身堕入魔道,心仍向佛,魔即是魔,佛亦是佛。吃肉喝酒,娶妻生子,又有何妨?”

    刘益守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番话来。

    这句话用通俗易懂的解释就是:虽然我抽烟喝酒赌博乃至夜店把妹拔x无情,但我依然是个纯洁的好人。做坏事的是我的肉体,跟我的精神无关。

    听到刘益守这么回答,在场众人都感觉他是在诡辩!特别是羊姜,几乎是要气炸了。

    你都要成佛了,那天夜里还要我脱光衣服给你观摩……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衍眉毛一挑,似乎是想呵斥对方。但他憋了很久,  忽然面色大变,  感觉刘益守话语里的逻辑,用佛理竟然无法反驳!

    事实就是这样荒谬不堪!

    “常人认为,肉身乃刀身,神魂乃刀刃。离开刀身,刀刃不存。所以僧人要戒酒戒色,清静六根,否则听不到佛祖的教诲。

    但问题在于,按照这个设想,肉身消亡后,神魂乃不复存在,此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然而佛家讲求因果,承受课业的肉身都不存在了,何以承担因果?”

    刘益守毫不留情将萧衍犹豫不决的事情说了出来。

    “你住口!”

    萧衍失态的大声呵斥道!他吃斋念佛多年,结果被刘益守几句话就给破防了!

    不是萧衍没有涵养,而是刘益守戳到了他的痛点,让他想起了很多旧事,难以释怀。

    那还是在萧齐的时候,竟陵王萧子良在鸡笼山上开了西邸。他生性好养士,门下有包括沈约、谢朓在内的一流名士,号称“八友”,时年二十出头的萧衍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萧子良也是个狂热的佛教徒,常在西邸集众开宴阐论佛理。而宾主大多信仰相同,日夜切磋磨砺,倒也其乐融融。萧衍在其中如鱼得水,彼此间互相吹捧,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只是有一天,萧子良开宴的时候,来了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名叫范缜!这个叫范缜的不速之客,说出了跟刘益守很有些类似的言论。当时就让众人下不来台。

    关键是,这些人号称精通佛法,却根本无法反驳对方的观点!事实上,这个逻辑大漏洞在佛法中一直存在,直到出现那位叫慧能的大师后,才将这个逻辑漏洞给补上了。

    如今看到“准女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同样话来,萧衍如何能不失态?他今日本来就是想用佛理敲打一下刘益守,没想到被对方反将一军。

    看到萧衍失态,刘益守继续补充道:“既然是神魂在承担因果,轮回报应,那肉身不过皮囊而已。是非种种,哪怕肉身堕入魔道又与神魂何干?只要心中有佛,无论身处何地,无论是贫富贵贱亦或者身体残缺,皆身处极乐天国。

    所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最后那四句话振聋发聩,在场众多僧侣竟然久久无言,整个佛堂内安静得针尖落地都能听到。

    身为菩提树,神魂乃明台。既然明台上本来就一尘不染了,又何必去擦拭呢?你们整天修行真是修的个寂寞!

    刘益守的话语本身听起来像是极端无耻的诡辩,但话题却已经是高端到了天上,甚至隐约触碰到了此时佛教的天花板。

    现在这个时候的佛教讲求苦修,也就是说,只有让肉身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成佛成圣。越是苦修,越是“虔诚”,给佛祖的“越多”,那就越是一心向佛。

    萧衍的种种做法,包括在国内大兴土木的建设佛寺,都是基于这个论调。要不然,谁会无聊瞎折腾?

    而刘益守说的这些,乃是数百年后的禅宗思想精髓。换言之,你怎么“讨好”佛祖那都是无所谓的,本身执着于此,就是堕了魔道。

    真正向佛只要心中有佛即可。强调自性佛、自性法、自性僧,皈依者皈依自性。

    一句话概括:佛在哪里?佛在心中。

    顺着这个思想延伸下去,那么佛法讲究的是人可以自我超越,人可以成为你理想中的一种圣人、仙人,佛菩萨,这是将中国人文化的精神和佛法有机结合在一起。

    是佛教更深入的本土化与哲学抽象化。

    比起此时的佛法,更能让大众接受,哲学也更深刻更易懂。

    “痴人妄语,不知所谓!”

    萧衍冷哼了一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拂袖而去!

    羊姜心中狂喜,看样子刘益守这婚事是彻底黄了。没了萧家娘子争锋,这正室之位难道不是她的?她决定今晚就洗白白的展览给刘益守看,安慰对方受伤的心灵。

    “竖子!带着聘礼来,朕在台城等你!”

    走到门口,萧衍回头呵斥了刘益守一句,身影消失在佛堂门前。

    羊姜的心又从天上跌落到谷底,源士康有些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愣在原地的刘益守,无声叹息。

    萧衍纵然是被刘益守气得破防,可到底还是看得出,面前的年轻人乃是百年难遇,连陈庆之和陶弘景都愿意出来保媒的奇才。他又怎么会因为被气得要吐血,而否定这婚事呢?

    源士康暗暗感慨,都说不要着相,万事皆为虚妄。可若真万事皆一笑而过,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在切身利益面前,在大是大非面前,谁又能“一笑而过”?

    正在这时,道希大师走到刘益守面前,那表情又想哭又像是在笑。

    “师弟多日不见,佛法精进甚多啊。”

    道希大师感慨说道。

    “阿弥陀佛。”刘益守也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说道。

    要知道,他现在说的,那是“歪理邪说”,要不是萧衍涵养还可以,现在杀了他都不算过分。道希要是不在,刘益守是断然不敢那么说的。

    “师弟今日就不要走了,给师兄讲讲佛法吧。你也难得来开善寺一趟。”

    道希有些热情的说道。

    刘益守好奇问道:“为何不入建康城歇息?”

    “因为我已经在开善寺挂单,现在是开善寺的和尚了。”道希大师笑眯眯的说道,刘益守顿时无言以对。

    ……

    夜深了,道希拉着刘益守讨论佛法,说了一个时辰,最后才得出:“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不要妄想执着,才能明心见性,自证菩提。”

    神魂如同明台一般,它本身是一尘不染的,但亦是处于重重迷雾之中,你根本看不见。成佛的关键在于能不能看见明台,而不是整日擦拭明台。

    两种说法表面上看区别不大,实则大相径庭。

    道希知道刘益守的来历,也知道他根本就不信佛。然而怎么说呢,就跟非军事学院出来的人也可以很会打仗一样,谁说不是在佛寺里长大的人就不懂佛法了?

    “夜深了,师兄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刘益守叹息道,萧衍这个人固执又不肯认错,难怪历史上有侯景之乱。

    告别道希大师,刘益守回到禅房,就看到月光下搭着一条毯子的羊姜,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正背对着他。

    刘益守小心翼翼的躺在羊姜身边,感觉到那具应该是什么也没穿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冷的话就穿衣服睡嘛,明知道夜里山上风大。”

    他小声埋怨了一句,羊姜冷哼一声,动也不动。

    “气死我了……”

    羊姜冷冰冰的说道。

    “你这是生哪门子的气啊。”

    “那老和尚都走了,临走前还要你去台城提亲,你说气不气人。”

    “是是是,是很气人,但谁让他是皇帝呢?”

    刘益守把双手枕在头下面,看着房梁出神。

    “对了,萧衍为什么那么生气,拂袖而去。”

    羊姜忽然翻过身想抱刘益守的胳膊,却发现对方枕着双臂,她干脆把自己软玉一样的身子贴过来,丝毫不避讳。

    “因为承认我说的佛理,那等于是在否定他这三十年的努力。达摩大师到建康曾后与萧衍有过一番禅辩。萧衍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达摩说:并无功德。

    萧衍后面多番辩解,执迷不悟。

    话不投机,达摩便去了魏国,在洛阳时,达摩也派人与我支会,只是未见其人。”

    刘益守感慨说道。

    萧衍执着于“圣王”,跟达摩实在是说不到一块去。如今听到刘益守说的跟达摩别无二致,他岂能不怒?

    “原来如此,我也着相了。”

    本来打算今晚“献身”的羊姜似有感悟,连忙在床上到处找衣服。

    “别找了,刚才你的衣服就被我拿到那边桌案上放着了。”

    刘益守淡然说道。

    “诶?”

    羊姜一愣,随即身子彻底软了下来。那种事情,做就做吧,也是时候了。

    “你我在这里行房,难掩萧衍耳目,到时候你可能会有杀身之祸。”刘益守肃然说道,将羊姜搂在怀里,用毯子裹好。

    “那你还带我来!”羊姜一听就急了。

    “带你来只是要告诉萧衍我宠你,不是要借着萧衍的刀来除掉你,懂么?”

    刘益守亲了下羊姜的额头说道。

    “唉,你是不知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深不可测。那种越滑越远难以抓在手里的感觉,你没办法明白的。”

    羊姜忍不住叹息道。

    今日刘益守在佛堂上呵斥萧衍,已经让她觉得这个男人高不可攀了。她甚至觉得,哪怕萧氏娘子明面上坐着正室之位,实际上不过是大一号的“蝼蚁”罢了。

    “别看咱们现在风光得很,估计还会高调入建康城,万人围观也不难想象。但是于谨他们若是不能好好教训夏侯夔,那么现在的风光,很快就会变成镜中花,水中月。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让源士康送你去你父那边,他现在应该也在建康。”

    刘益守轻叹道。

    羊姜瞬间明白为什么对方今夜不跟她鱼水之欢了,哪怕她已经抛弃了女孩的矜持。除了萧衍可能的监视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害怕睢阳那边失手。

    “你这个人啊,就是心肠太软了。”

    羊姜低声呢喃道,却没有反驳对方的好意。乱世当中,感情是最奢侈的东西,如果还有感情这种东西,那多珍惜一天也是好的。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啊,是因为有人为你负重前行。”

    刘益守将羊姜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看着她那傻乎乎的呆滞样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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