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野王县外的冀州叛军们倒在营房里暖烘烘的通铺大炕上,睡得格外香甜,屋子里到处是心满意足的打呼噜扯鼻鼾声响。

    月凉如水,四月接近夏日,山林蝉鸣虫啼,远处太行山深处,不时还有狼嚎虎啸,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绝于耳。

    银色的月光洒落在冀州叛军们的营地里,主帐里还亮着盏油灯,油灯的芯被人捻得极短,豆大的灯火照亮了帐篷内狭小的一处桌案,同时还映射出一道人影在帐篷之上。

    这次冀州豪强联合出兵,审配作为审家的代表,并没有站在明处。他甚至连一个化名都没有,但却被王芬委以重任,成为这次进攻的最后的决策者。

    审配极为自律,端正地坐在桌案之前,查看着军中粮草账目,目前军中存粮还有八万多石,够五万大军吃半月左右,并不算久。

    冀州源源不断的粮食正在运过来,豪强们也不心疼,一来是大家集资,二来是本就应该上交给朝廷的钱。

    就跟后世资本家宁愿把牛奶倒进河里也不愿意给穷人一样,豪强们宁愿用这些钱来跟朝廷对抗,也不愿意把钱交给上去。毕竟一顿饥与顿顿饥之间,他们还是分得明白。

    以天子之贪婪,如果这么收税变成常态,每年都要交那么多钱上去。那豪强就是在天子打工,即便交了税之后还有一点赚头,他们也不会心甘情愿。

    家大业大那么久,坐拥那么多财富、土地、奴仆,没有人会忽然习惯节衣缩食的日子,也没有人愿意过缺少了奴仆伺候的日子。

    而且这其中很多豪强资金都在拆借当中,一时间根本凑不出那么多钱来,为了不卖产卖地。他们必须要给天子一点颜色看看,告诉皇帝陛下,他们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收的。

    审配查完账目已经到了后半夜,闵纯打着哈欠进来,说道:“正南,你去休息吧。后半夜我来值守,你已经很辛苦了。”

    “嗯。”

    审配点点头,站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腿已经很酸了,不由苦笑一声,之前认真翻阅账目,倒是没察觉到这一点。

    来到帐外,月明星稀,军中敲打的梆子在告诉他,现在已经是平旦三刻凌晨4点。

    审配缓缓走向自己的帐篷,过了片刻,又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问守在主帐外的军司马道:“军中探子可有消息来报?”

    军司马答道:“并无。”

    “哦。”

    审配刚要走,营房大门忽然打开,一骑飞然而来,奔到了主帐外。

    那骑士一身黑衣打扮,不过手中却握有令牌,乃是冀州叛军安排散落在附近的暗哨夜不收一类,相比于黄巾军,这些读过兵书的士人至少在战事素养上比张角高出不止一筹。

    “主君!”

    来的骑士居然还是审家的家奴,看到审配正站在主帐门口,连忙下马单膝下跪。

    审配说道:“何事?”

    “刚才我在野王城外的树林中观察,隐隐见到城南方向,有一队人马打着火把进城,因天黑看不清楚是何人马,却能看到都是骑兵。”

    “城南?”

    “不错,确实是城南方向。”

    “有多少人?”

    “约千人。”

    “我知道了。”

    审配掀开帐篷走了进去,对闵纯道:“伯典,孟津方向有一千援军进了野王城。”

    闵纯惊讶道:“是何时的事情?”

    “就在刚刚。”

    “可看清楚是何人马?”

    “未曾看清,不过都是骑兵。”

    “那就不用理会了,必然是丁原的并州兵。”

    “文祖公与景升公都为天下士人楷模,不是曾言景升公会与大将军谈起此时,放我们入洛阳吗?怎么会派并州兵过来?”

    审配一头雾水。

    天下士人楷模为“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

    在三国演义当中,刘表名列八俊。

    实际上刘表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八俊可是仅次于三君,非德高望重之辈不能担任。

    如李膺荀昱等人被尊为八俊的时候,是在汉恒帝时期,都已经四五十多岁,为士人们的道德楷模。

    那时候刘表才二十来岁,一没名气,二不是大官,怎么可能有资格担任八俊?

    因此在后汉书这样的正史当中,刘表只是“八及”而已,仅仅比“八厨”的地位高一点,远没有到“八俊”的高度。

    但即便如此,随着三君八俊八顾等人相继去世,八及之中最有有名望的张俭,也已经避世不出,使得像刘表王芬这样的后辈晚生,反倒坐拥名望。

    当然。

    说他们是后辈晚生,是指相对于陈蕃李膺荀昱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对于目前这个时代的士人,他们自然是先贤前辈,受世人尊敬。

    别看荀和是荀昱的儿子,但陈逸还是陈蕃的儿子呢,没有名列八俊八顾八及八厨这样的名单里,根本传不了太多名望,顶多是人家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尊敬一下你而已。

    所以在洛阳的党人表面上是以刘表为首,只不过荀和刘表李度等人组成高级党人一个圈子,互相着商量对策。

    这使得冀州士人倒是一直以为幕后主导者是刘表和王芬,却不知道荀和等人的存在。

    闵纯苦笑道:“这事,八成是文祖公与景升公瞒着大将军做的。”

    审配被点醒,同样苦笑道:“他们胆子真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闵纯摇摇头:“大将军作为外戚,一切利益必然是为维护天子。如果让世人知道冀州和豫州叛乱是大将军在主导,恐怕大将军登时便身败名裂,受万人唾骂。”

    “那现在应当如何?”

    审配问道:“大将军不知底细,还以为我等是真的造反谋逆,将来若是兴师问罪......”

    闵纯笑了笑:“惩奸除恶,我辈义不容辞,若能诛杀宦逆,便是身死又如何?”

    “正该如此。”

    审配与他对视一笑,都笑了起来。

    相比于一切以家族为先的门阀政治,审配和闵纯在个人情操上,至少要比当时的世家豪强子弟要强太多。

    闵纯为了韩馥,以刀抗拒袁绍入主冀州,最终惨遭杀害。

    审配忠心为袁绍,纵是被俘亦面北而死。

    不过像他们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如审配的侄子审荣一样,为了一己私欲或者延续宗族而当投降派的人。

    得知朝廷派了一千骑兵进城他们倒也不害怕,一千并州骑兵改变不了什么。

    五万人打一万一千人,哪怕战斗力不在一个层次,但审配闵纯可不像是军事素养低的黄巾军,不会给官军任何机会,当面锣对面鼓,五打一,怎么样都能赢。

    又聊了一会儿之后,审配就去睡觉去了。

    天蒙蒙亮,翻起了鱼肚白。

    刘备这个时候正在城中县衙内与张辽高顺谈事。

    跟审配闵纯猜得一样,荀和刘表他们确实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何进。

    没办法,一来何进位置很尴尬,要是让天下人知道他与反贼勾结,立马就会身败名裂,何皇后与刘辩也会受到牵连。

    二来何进性格优柔寡断,提前告诉他很有可能遭到他反对,还不如等兵临城下之日,再说也不迟。

    反正有袁绍作为内应,即便冀州叛军被刘备挡住,还有豫州叛军在。

    所以何进不明就里,还真以为大难临头,不仅下令让董卓进京,并且由于害怕刘备这边挡不住,连手里仅剩的一千骑兵也交给了刘备。

    其实最主要也是洛阳城中骑兵几乎无用武之地,还不如派遣出去,能守住一片地方是一片地方。

    刘备握着张辽的手,笑呵呵地道:“文远,好久不见。”

    上次见还是去年八月,一转眼都大半年了。

    张辽恭敬道:“辽奉大将军之命,特地来助河南尹一臂之力。”

    刘备高兴地道:“有文远的帮助,必能大破叛军。”

    “使君,我来为你介绍。”

    张辽指着旁边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说道:“这是高顺,字仲达。”

    正所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三国志当中,高顺是属于少数没有字的那一派。

    很多人猜测,高顺字仲达,是为了避讳司马懿的字,晋臣陈寿才没有写高顺的字。

    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因为顺,可以取字为“从”、“逊”、“达”等,如果高顺有一个哥哥,排行老二的话,还真有可能字仲达。

    高顺拱手施礼道:“顺,见过河南尹。”

    刘备连忙回礼道:“毋须多礼,二位能来助我一臂之力,我已十分感激。”

    “对了,使君。”

    张辽问道:“如今城外局势如何?”

    刘备说道:“昨日军中探马来报,敌人分出大队人马往山阳而去,我猜测必然是我二弟三弟赶到了。”

    “是那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的关羽关云长,以及张飞张翼德否?”

    张辽不由询问。

    今年才20岁的张辽虽然在并州悍勇,但人家关羽张飞跟随刘备打黄巾,早就名满天下,被人尊为万人敌,以至于令他十分艳羡,憧憬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们这样闻名于世。

    刘备点头笑道:“不错,我二弟三弟跟我打黄巾,诛张纯张举,麾下士兵亦是百战精兵,必然能大破敌军,待他们攻营之日,便是我等进攻之时。”

    几乎就在这个时候,牵招急急忙忙奔入县衙,大声道:“使君,打起来了,城外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

    刘备倏地站起来,他能想到关羽张飞会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莫非真的是二弟三弟赶到了?

    牵招忙道:“我在城楼巡视,发现数里外叛军大营忽然大乱,从大行山中出来无数人马,杀入叛军营寨之中,使君,我等该怎么办?”

    刘备大喜道:“这必然是我二弟三弟来了,点齐兵马,随我出城迎战!”

    “使君,我等愿随左右!”

    张辽高顺连忙道。

    刘备道:“正该如此,杀出城去!”

    说罢,在仆从帮助下,快速穿戴好盔甲,奔出县衙,上马出城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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