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说过,本书作者以科学求是为宗旨,事情来龙去脉均有源本,亦即说,首先是历史如何发生,然后是史藉如何记载,然后才是作者如何联缀。

    然而凡事皆例外,亦有逆此顺序者,即:史藉如何写,而后历史再如何发生,这就是古人常常说的——历史是人写的。

    孰谓不信,此章为凭。请看官留神。

    且说历史上的某朝某代某年,高太尉率十节度使征剿梁山泊,此事古代传奇《水浒传》有记载。但这次事件由于被一支笔改写了时间,而最终给本事件中的小人物带来悲摧的命运。

    在高太尉出征的那天清晨,林冲很早就轻轻地起床,轻轻地结束停当,向施耐庵告别。

    施耐庵重重地握握他的手,说:“保重,一切尽在不言中,陆文龙还等着你回来教枪!”

    林冲说:“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林冲看了一眼熟睡之中的陆文龙,这时,他听到第一声鸡啼。

    林冲忽然想起了在李家坳的日子,那时,他总是在第一声鸡唱中起床,看一看熟睡中的憨态可掬的林高李,然后开始练武。

    此刻,他在鸡啼中看到熟睡中憨态可掬的陆文龙,不由心有所触。

    他忽然有些牵肠挂肚起来。

    据说人生的悲喜剧都源自性格,此刻的林冲,性格中的优柔又若隐若现。

    林冲带着复杂的心情上路了。他走过槐荫树,走出村口,皂色的夜空已经开始渐渐染白。槐荫树上的那个被他穿出的洞,象一只眼睛很冷很冷地凝视他。

    他按安排好了的既定路线走着,依计划,午时时分,他将与高俅的队伍相遇。

    如果消息没错,那也是梁山军马与高俅的队伍相遇的时候。

    可以想见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

    鸡叫二遍的时候。林冲已经吃过干粮。他是一个按周密计划行事的人,他早已预定了一匹战马,现在将去取马。

    鸡叫三遍的时候,林冲已取得战马,林冲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策马飞驰,马踏绿野,花香在蹄,这时的林冲,才是一员临阵的虎将。

    每到歇马时,马蹄的花香,引得群蝶流连,那些蝴蝶,轻盈地舞动翅膀,预告一场复仇飓风的悄然来临。

    鸡叫三遍的时候,往京师方向,还有一匹骏马在奔驰,马上一员女将英姿飒爽,那是去京师寻夫的扈三娘。

    扈三娘到高唐州后,那里的战事已经结束。扈三娘知道梁山泊大闹的高唐州,朝廷必有反应。而林冲也应该是去京师打探消息。所以她便向京城方向过来。

    三娘鬓边斜插一枝山花,那些蝴蝶,追逐着她风中的秀发。

    扈三娘在这一天来到这里,不在林冲的周密计划之内。林冲的计划,从来都是实实在在,没有任何浪漫与传奇成分。但是历史不是林冲的计划,它总会给人带来意外,带来戏剧场面。

    鸡叫三遍的时候,梁山军马已经在一处原野扎寨,严阵以待朝廷军队的到来。

    鸡叫三遍的时候,施耐庵唤醒了陆文龙,陆文龙开始在院中练功。

    施耐庵习惯在清醒的早晨,开始他的创作。

    这几年,施耐庵一直致力于小说《江湖豪客传》的写作,今天他写到了书中的《十节度计取梁山泊,宋公明一败高太尉》这一回。

    近来施耐庵状态特别好,灵感多多,所以今天一早,精神充沛,准备大干一场,将情节更新几千字,他起劲的碾墨,那动作,赶得上院中陆文龙舞枪的节奏了。

    突然,他手腕一顿,速度慢下来。

    这使我们得以跟上他的思路慢慢追踪……

    这一章回若便写到高俅出征,便不可避免要写到林冲,这两个死对头过早相遇,将使其中一个或者两个,不能不过早退场,如此一来,后面许多情节便难以续写……

    这样会大大缩减施耐庵原计划的篇幅。

    他计划所写的林冲一生,应该更多坎坷,算来得有九九八十一难……

    施耐庵屈指一算,林冲劫数未了,高俅不能过早出征……

    不能让林冲与高俅过早相遇……

    还得写许多其他章节后,到书中最后的高潮,或许可以让高俅被梁山捉住,林冲想杀他报仇时,被梁山宋江阻止……

    这么一来,林冲就会气得吐血而亡……

    施耐庵想到此,皱皱眉头,这和他想象的林冲的结局相去甚远……

    把林冲这样的结局留给央视的编导去拍电视剧很好……

    施耐庵已经想好林冲的结局,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病倒在六和寺,伴着鲁智深的骨灰度过余生……

    鲁智深在野猪林埋过林冲的“骨灰”,让林冲在六和寺能得以偿还此情……

    这是施耐庵对《江湖豪客传》一书中林冲结局的设想。

    所以,按情节进展,现在还不是高俅出征的时候,施耐庵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写到高唐州失陷后,让高俅暂缓出场,先加入一些其他情节,让梁山泊凑齐了一百零八将,再推到小说高潮,让高俅那时候再出场,就非常热闹了。

    现在,就让朝廷先派出双鞭呼延灼率韩滔和彭玘两员副将出征梁山泊吧……

    施耐庵磨得墨浓,饱蘸笔尖,把原来的回目改写成为——《高太尉大兴三路兵,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有时候,历史就是由人来写的。当施耐庵写下这一回目后,数百里之外向梁山进军的部队主帅,就由高俅变成了呼延灼……

    高俅何时出征,对于历史大局,或许毫无影响。

    然而,对于其中的小人物的命运,却有着决定作用。

    现在在历史大舞台扮演这一悲情小人物的,就是林冲。

    且说林冲驰马挺枪,奔驰两天,按计划与朝廷军马相遇了。

    这是一片开阔地,很适合大规模的厮杀,林冲想,如果梁山好汉有心与官军打群架,这里是绝好的战场……

    他绝对有机会在双方厮杀的混乱中直捣中军帐,灭了高俅!

    林冲兴奋地举目远眺,看看远方那官军的帅字旗……

    他瞬间石化了……

    旗号上分明是“大将呼延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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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耐庵这一天才思泉涌,下笔有如神助,他决意让他书中的林冲和扈三娘夫妇来一次非同凡响的聚会……

    现在便写到扈三娘,她本是往京城方向去寻找林冲,然后打算与林冲一起去武校看儿子林高李,她完全无意地,与京城方向过来的官军撞了一个满怀……

    在官军与梁山军马相遇的地方,一些百姓纷纷逃避,扈三娘拦住一个百姓,才知道,高太尉为报高廉之仇,兴兵征剿梁山。“难道高俅来了?”扈三娘问。

    奔逃的百姓谁也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也无心知道。他们只知道要打仗了,得逃命。

    扈三娘抖擞精神,掣出日月双刀,她想,夫君一直想找高俅报仇,今日我且会会这高俅吧。

    女中丈夫扈三娘,驰马直到阵前。

    扈三娘不知道,由于施耐庵一支如椽巨笔的随意更改,本章故事的朝廷一方的主角,已由高俅换成了呼延灼。

    此刻,呼延灼尚未来到,官军阵前立马者,是呼延灼的副将彭玘。

    彭玘眼见一员女将杀来,只道是梁山之将,摆开大杆刀迎上前去。

    施耐庵在他的书中,十分精彩地描述了这一场厮杀,兹引用如下——

    “这扈三娘去战彭玘。两个正在征尘影里,杀气阴中:一个使大杆刀,一个使双刀。两个斗到二十余合,一丈青把双刀分开回马便走。彭玘要逞功劳,纵马赶来,一丈青便把双刀挂在马鞍鞒上,袍底下取出红锦套索,上有二十四个金钩,等彭玘马来得近,扭过身躯,把套索望空一撒,看得亲切,彭玘措手不及,早拖下马来……”

    扈三娘将彭玘拖下马后,随后赶到的主帅呼延灼自然不干了,催马出阵。

    情节到此,施耐庵十分难得地放下对女性的偏见,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威风八面的扈三娘,与《水浒传》中五虎将之一,出阵没有败绩的一流高手呼延灼的一场打斗。

    施耐庵如是写道——

    “呼延灼看见大怒,忿力向前来救,一丈青便拍马来迎敌。呼延灼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那一丈青。两个斗到十合之上,急切赢不得一丈青,呼延灼心中想道:‘这个泼妇人在我手里斗了许多合,倒恁地了得!’心忙意急,卖个破绽放他入来,却把双鞭只一盖,盖将下来。那双刀却在怀里,提起右手铜鞭望一丈青顶门上打下来。却被一丈青眼明手快,早起刀只一隔,右手那口刀望上直飞起来。却好那一鞭打将下来正在刀口上,“铮”地一声响,火光迸散……”

    鞭与刀相交的一声响亮,惊动了阵边迷茫的林冲!

    他从帅字旗上收回目光,便看到那刀口迸散的火光,映着他妻子秀美的脸……

    林冲一声长啸,驱马向前,呼延灼只得回马转身,来战林冲。

    施耐庵如此描述道——

    “呼延灼自战林冲。两个正是对手:枪来鞭去花一团,鞭去枪来锦一簇。两个斗到五十合之上,不分胜败……”

    扈三娘看到林冲,心中大喜,挥舞双刀便欲上前助阵,呼延灼抵一个林冲堪堪只是平手,哪里能再添一个扈三娘,不能头一阵枉自堕了威风,便拨马回到本阵,林冲也不追赶,招呼一声扈三娘,扈三娘也默契地拔马跟着林冲,两骑马,竟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走出数百千米,官军已远,四下只有遍地野花,满眼蝴蝶,两人相视一笑,下马并肩而行。

    刚刚电闪雷鸣,忽已风平浪静。刚刚腾腾杀气,忽尔缠绵柔情。这就是历史的天空……

    “三娘,你这是去哪里?”林冲先问。扈三娘倚了林冲,只是微笑,她在享受重逢一刻,还不想立即说话。这一刻,天蓝草青,花香云洁,风轻日丽。

    走了百十步,林冲拍拍扈三娘,扈三娘会意地坐下,林冲从腰间掏出盛水的葫芦,扈三娘接过来喝了两口,她觉得好久没喝过这么甜的水了。林冲爱抚地掏出毛巾,为扈三娘轻轻地拭去鬓边的汗珠。

    扈三娘靠在林冲肩头,侧头微笑地望着他,林冲明白,这是在向他询问。

    林冲将别来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她,然后他说:“奇怪的是,明明是高俅率十节度征剿梁山,我追到此地,竟成了呼延灼挂帅!”

    扈三娘温柔地说:“来日方长。”她轻轻握住林冲的手。

    “当然,”林冲说,“其实此番前来,我怀了一腔的牵挂,除了你与儿子,更有一个陆文龙,等着我去教枪,我不能食言。”

    扈三娘说:“如此,今日不能报仇,许是天意,让你先将心愿偿完,了无牵挂。”

    林冲眼中漾了笑意与疑问,望定妻子。扈三娘知道,这也是询问,她笑着,脸有些红,“我只是思念你和儿子,便出来了。我想先找到你,再一起去武校看儿子。”

    “儿子?”林冲急急地问,“儿子出了什么事吗?”

    扈三娘笑笑说:“没有,瞧你急成这样,儿子没出什么事,只是我很想念他,心中有些……有些七上八下……”

    “嗬,巾帼英雄也开始儿女情长了。”林冲难得地开了开玩笑。

    扈三娘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她心中那些没有确切依据的不安也不好说出来。

    两人默然地倚在一起聆听对方的呼吸。许久,林冲终于开口了:“可惜刚见面又要分开……”

    “你是说,你还得去给那孩子教枪?”

    “我承诺过了的……”

    扈三娘不说话了,她知道一个英雄诺言的份量。

    “那么,我还是去看儿子。”

    “是的,雪山武校很远,你看完儿子回程,我的课程也过了大半了,师傅领进门,以后的造化得看他自己去练。那时候,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那个孩子,真是个可造之才么?”扈三娘话已出口,又觉多余,丈夫的眼力她还是相信的,这句话,几乎只是对不能一起去看儿子的心中那份遗憾的一种无力抵抗了。

    林冲笑一笑,抚着她的肩说:“是棵好苗子,只要肯努力,数年后,当不在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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