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之上,一轮清冷的月。

    少幽的感情,琉双不是觉察不到,自他们在泑山分别,她已经意识到少幽的心意。

    若那日,少幽取了龙血,昆仑灵脉不曾动荡,他平安归来,她安静等着他,等到了他,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然而终究不太可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像沃姜说的,谁也没有错,造化弄人。

    昆仑出了事,白追旭在太初镜中,魂飞魄散。

    她于万分悲痛下,明白上辈子晏潮生娶她,是为了她的徽灵之心,明白空桑是谁一手覆灭。

    琉双把话说完:“少幽,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她打开掌心,里面赫然是一颗白色灵果。

    琉双低声道:“选我,比选采意公主糟糕多了。至少,她是真心喜欢你,而我,少幽,我的心伤痕累累,我好不容易,拼拼补补,把它找回来,我再难爱上谁了。”

    少幽看见了她掌心的应誓果,他见多识广,自然也见过妖族的忠诚之果。

    “为何是白色?”

    琉双说:“因为,这是我种出来的,仙族的应誓果,便是白色。”

    少幽想明白了什么,看向她,脸色渐渐苍白。

    “是晏潮生?”

    他聪慧不已,琉双也从来没有想过瞒着他。她点头,轻声道:“是。少幽,你看见了,我没办法做你真正的仙侣。我亲手种下应誓果,如同亲手染上孽障,我无法抽身而退,更不想因为我的事,连累你。”

    一向话不多的少幽,却在这时开口:“我不在乎。”

    他面容苍白,低声重复:“我不在乎的。”

    琉双心里很难受,但她依旧说下去:“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便是我们假合灵,在大婚当日,让我父亲引空桑灵脉,与昆仑灵脉相融。自此一荣俱荣,一损惧损。少幽,你一生活得磊落,我不愿你做风伏命的傀儡,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听从他的话讨伐妖界。”

    她道:“天道昭然,昔日上古凤凰族神女与魔神澹台烬,为了众生,封印他们女儿——梓宓神女的血脉,让神女像个普通仙族那样,过往一生。从此天下再无神,也无魔神,只剩仙与妖。天道本应平衡,却因种种原因,导致妖族没落至此,从来没有人想过,灵脉枯竭,妖族崛起,本就是应运而生,是天道下谁也躲不开的夙命。”

    “天下妖族灭亡之日,邪恶肆意横生之时,谁又能保证,心魔横生的仙族们,不会变成下一个妖魔呢?谁又能想象,承载恶与悲苦的妖族覆灭,下一个魔神,会不会诞生?”

    少幽沉默看着琉双。

    他心中震惊,从未想过这一番话,会从一个诞生才几百岁的仙子口中说出。当八荒在为一条灵脉斗得你死我活时,她已经窥见妖族覆灭的下场。

    在他们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这个曾令人最为忽视的空桑少主,已然成长为这样的存在。少幽并非没有想过这些,因此他才不赞同屠杀殆尽妖族,可这样在仙界算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他从未对任何人宣之于口。

    而她心有沟壑,早有自己的打算。

    少幽低声道:“我明白了。”

    他挥袖,不远处桃树下,一坛神仙醉飞出来。少幽变出两个玉杯,给琉双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一点吧,八荒最后的神仙醉,对你身体有好处。”

    琉双只听说过神仙醉,从未见过。

    “哪里来的?”

    少幽笑而不语,他一口饮下。琉双从未见过他喝酒,她大抵明白,少幽今夜的心情,有多复杂难过。她也随他抿了一口,神仙醉入口香醇,沁入神魂。

    她喝了一口,忍不住再喝一口,都快忘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转眼杯子见了底。

    琉双眨了眨眼,要伸手去倒。少幽盖住她杯子,淡淡道:“一杯即可,多了会醉。”

    纵然是神,也会醉。

    琉双只好收回手,一杯神仙醉,让她有些迷糊,不复方才与少幽分析八荒局势的模样。

    少幽看着她,笑了笑,低声道:“回去吧,就按你说的那样做,谢谢你救昆仑,我会帮你做你想要做的事。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她愣愣坐着,半晌应道:“哦。”很乖地站起来,找了个方向,离开了。

    少幽目送她离开,又给自己倒了两杯。

    沃姜炸毛跑过来时,他已经喝掉三杯,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晕。见了沃姜,他笑道:“师尊。”

    沃姜心都要碎了,抖着手:“老夫的神仙醉,最后一坛神仙醉,徒儿,为师这么信任你,埋在你的仙阁,你竟然挖出来喝了,喝了!”

    最后两个字,简直要破音。

    然而沃姜低头,看见自己一向稳重的徒弟,眼中隐有悲色,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用神仙醉,把她哄回去了。师尊,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心里难受。”

    沃姜心痛得很,抢回仅剩不多的神仙醉,道:“少主,你平日也不喝酒的,三杯,已经醉成这样。”

    少幽低眸,道:“是啊,失态成这样,还好她没看见。”

    人间十二月,纷纷扬扬下着雪。

    琉双打发小青鸾回妖宫,让它给晏潮生送个信,自己和少幽一同回空桑。

    他们乘坐少幽的仙车,后面浩浩荡荡,拉了一堆聘礼,在风伏命反应过来,做更多事情之前,他们打算在空桑合灵,拯救昆仑即将枯竭的灵脉。

    那日说开后,少幽没什么反常,琉双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应誓果什么的,和少幽讨论,她完全也是豁出去了,出自一片真心。

    不过她真的没有办法做少幽的仙侣了,少幽是世上最好的人,不,最好的仙。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做小仙草的时候不行,现在更不可以。

    当然,风采意也不行。采意公主没有坏心,可她不敢维护少幽,也不敢反抗风伏命,她若性格怯弱,便永远只是风伏命的一颗棋子。

    一颗会伤害到少幽的棋子。

    她向少幽借了神农鼎练出的神玉,终于可以小心把白追旭的魂魄放进去。

    少幽问她:“魂魄散成这样,仙君还能复活吗?”

    “我也不确定。”琉双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会尽力一试。”

    听说琉双和少幽同时回到昆仑,赤水翀吃惊万分,再一听少幽的来意,他忍不出笑了:“好,好!”

    一连两个好字,琉双看着赤水翀,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在父亲心里,少幽与她合灵,也是归顺之意。

    他们都把少幽看成一柄挥向八荒的利刃,然而琉双不这样想。

    她的计划里,少幽会不受拘束地活着。

    合灵仪式筹办得很快,快得令宓楚知道时,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她还是决定与即墨少幽合灵?”

    宓楚心情很复杂,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琉双与少幽合灵,至少不会挡了自己做天妃之路。父亲看见的预言不会错,哪怕两条灵脉相合,最终还是会枯竭,妖族也会注定兴起,风氏才是最靠谱的——他们的灵脉从未枯竭过,一定有自己的秘密。

    她斟酌片刻,决定晚几日给风伏命报信,这样即便风伏命想要做什么,届时木已成舟,也已经来不及。

    琉双看着纸鹤一只只飞出。

    起风了,不知小青鸾是否顺利抵达妖宫?晏潮生怎样了?

    晏潮生也没想过,自己等来的,是琉双与少幽合灵的消息。

    他险些把信纸捏碎,看到最后两行话,眼中怒意消散,终于轻松些许。

    假意合灵。

    不过是想令赤水翀愿意引灵脉救昆仑,可他的心情依旧不好。任谁也不想,心上人离开一趟,就要与旁人合灵。

    纵然这是假的,也醋得他整颗心都难受。

    宿伦见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想要发怒,一会儿又笑的模样,叹息道:“山主,可是最近憋疯了?”

    晏潮生冷冷看他一眼:“你修宫殿,还没修够?”

    宿伦哈哈一笑:“空桑与昆仑联姻,山主待如何?”

    “如何?”晏潮生冷声道,“当然是去凑个热闹,她敢真的和即墨少幽合灵试试!”

    他总不能真的看他们引出心头血合灵,灵婴相抱,宛如灵交,不亚于身体亲密接触,甚至比身体接触,感官还要放大数倍。

    “她要做的事情,我帮她做也无妨。”晏潮生道,“合灵仪式,总要有一个打断的契机,比起被空桑说她骗境主引灵脉救昆仑,少主被妖族抢婚,合灵仪式中断,似乎更好听。”

    宿伦抬眸,见自家山主眼里漾出笑意。

    “她骗了赤水翀,赤水翀暴怒之下,肯定不要她了,我过去,正好护她回家。”妖宫就是她今后的家。

    合灵仪式为了瞒着风伏命,进行得很快,晏潮生也不废话,当即出发。

    因为是去“抢亲”,为了以防万一,他带了许多亲信,包括战力不容小觑的牤牛妖,还有伏珩。

    宿伦被他留下,打理妖宫事宜。

    残阳如血,一众大妖,浩浩荡荡出发,听说是去接夫人,送他们药材,让他们恢复的夫人,个个都很高兴,气势汹汹。

    牤牛妖拍着胸口:“山主放心,绝不会让夫人被那个即什么墨的仙君玷污。”

    哪壶不开提哪壶,晏潮生沉了脸色,冷冷看他一眼。

    伏珩捂住了牤牛妖的嘴。

    “蚕娘呢?”

    蚕娘们捧着紫色嫁衣出来。

    人间春日到达还有一段时日,带他带着妖族大妖赶过去,或许也快接近了。晏潮生答应过她,带她回来成婚。

    带她回来前,他必定亲手撕下她那身晦气的白色嫁衣,换上他们妖族的婚服。

    晏潮生轻装简行,把琉双的嫁衣塞进乾坤袋,珍重放进自己的胸口战甲下。除了这身瑰丽的紫色嫁衣,他什么都没带。

    宿伦走出去,看见他与青鸾消失。

    “老友。”他低声道,“真会如你所说吗?”

    紫夫人亲自为琉双束发,她并不知道少幽与琉双商议的假合灵之意,只当女儿今日真要嫁人,满眼怜爱不舍。

    “转眼,双儿已经这么大了。”

    琉双抱住她的腰肢,轻轻道:“娘亲。”

    紫夫人笑道:“还撒娇呢,好了别动,还有一只簪子,很快就好了。”

    琉双额上冰蓝色羽花明丽,紫夫人心酸之余,怎么看怎么舍不得。仙族子嗣本就艰难许多,她好不容易得来,抚养长大的女儿,怎么就要嫁与旁人了呢?

    纵然是在空桑成婚,待今后赤水翀退位,琉双还是会回来继承空桑,可紫夫人仍旧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琉双。”紫夫人怅然道,“别怪你父亲,我会尽量劝他,让他别伤害少幽那孩子。”

    琉双环住娘亲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赤水翀想夺位,必定会伤害少幽,就像风伏命那样。赤水翀固然疼爱紫夫人,可是晏潮生先前险些被围杀的事情,已经很清楚,男人在权利面前,女人的劝说。微不足道。

    拉仙车的鸟儿齐鸣。

    琉双戴上仙族成婚的面纱,被拂柳扶着走出去。

    仙车会绕空桑仙境一周,旋即到达合灵的天宫。少幽早早便在天宫等着她。

    为了赶在风伏命发怒赶来之前,与少幽合灵,昆仑来的仙族很少,空桑的仙族们,倒是都来了。

    仙境云雾缭绕,琉双远远的,便看见了少幽。

    他与自己一样,换上了仙族合灵的婚服,纯洁如血的白色,颗颗神农鼎炼制的玉珠入冠,衬得他更加仙容轶帽,举世无双。

    她从仙车上下来,对上少幽的目光,少幽看着她,轻轻一笑。

    仙仪官拉长了语调诵吟。

    祥瑞仙鹤齐飞,琉双把手搭在少幽掌心。他掌心温暖,拉着琉双,一同向昆仑最恢弘的天宫走去。

    赤水翀便在上座等着他们。

    按照合灵仪式,他们需得接受万仙道贺,说誓词,引心头血,灵婴合抱,结为仙侣,方为礼成。

    待众仙道贺完,琉双道:“父亲的道贺呢,是否引灵脉相合?”

    众仙尊笑仙子未免太过急切维护夫君。

    赤水翀也笑了:“好,这就灵脉相合。”

    琉双远远看着赤水翀已经隐约有些苍老的容颜,赤水翀若不想控制少幽,那该多好。

    他们亲眼见证着,长老们和赤水翀引灵脉相合。

    仙仪官道:“请仙君、仙子引心头血,交万年只好,神魂相融。”

    所有人都看过来,包括宓楚,还有一旁清瘦不少、成熟起来的白羽嚣。

    少幽看着琉双,刚抬起手,凝出法印。

    “慢着!”有人冷冷道。

    只见天宫大殿上,骤然狂风肆虐,一群妖族闯进来。

    为首那人,银色战甲,手握长戟,站在庞大妖鸟背上,居高临下,狂妄一笑:“要合灵?问过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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