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潮生短促的、近苍凉地笑了一声。

    他宁肯琉双冷着脸,跟自己闹,把仇恨和厌恶发泄出来。他知道她是怎样满身伤痕,来到这个世间,也知道她心里的怨与难过。

    她被伤得怕了,于是竖起一身刺,扎得少年晏潮生也满身伤。她谁也不信,心如坚冰。

    在狡诈冷血的妖君看来,这样很好,她不用爱上谁,便永远不必再像当年那样吃亏。

    可他没想到,那个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的少年,如同一颗在悬崖上顽强生长的种子,撬开琉双受伤后紧闭的心,让她如今小心翼翼,别扭万分,却又轻轻地、郑重与他道歉。

    原来变了千万般,她始终是当初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来到他面前的仙草。

    晏潮生的心仿佛被人攥紧,难受得窒息。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嫉妒这世界的自己,嫉妒得要命!他的小仙草,终究不再爱他,她喜欢上了七百年前的自己。她在和那个少年道歉,这些话,原本都不是说给他听的。她对那少年心疼了。

    这些年被晏潮生死死压抑着的,不敢承认铺天盖地的悔恨与痛苦,一瞬浸没他,令他喘不过气。他逃避的东西,被她这样轻而易举揭开,那张开大嘴,露出獠牙的怪兽,等着将晏潮生吞没。

    他苍凉的笑声,回响在殿中。

    明明率先打破僵局的是琉双,晏潮生看上去却显得更难受。

    人总是这样,晏潮生明明利用着琉双对少年的愧疚,可当他真的得知她对那人的情愫,这份难以自抑嫉妒变成一张网,反噬了他自己。

    外面有人声音响起,一本正经道:“妖君陛下,有大事请您去殿中商议。”

    旋即,琉双身上一轻,身上的人不见了。从始至终,她一直没能看轻晏潮生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心里却松快极了,拉起一旁的锦被,把自己软和地埋进去。尽人事听天命,她当然没指望晏潮生这样就原谅自己,但既然有了好的开始,她就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其实和少幽商量好假成亲那日,她已经能区别看待日后的妖君与如今的少年,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太突然,才导致如今的局面。

    宿伦摇着折扇,看见晏潮生阴着脸出来,挑了挑眉。

    “妖君心中不愉?”

    晏潮生弯了弯唇,抬眸看他:“宿伦,少自作聪明。”

    宿伦摸了摸鼻子,实在不是他自作聪明,是他本身心眼儿就多,三日前殿中仙子渡劫,妖君为她挡下所有劫雷,回来就在鬼域阴气最重的地方,闭关了三日养伤。

    今日伤才好,妖君就找到他,让宿伦适时出现在殿外,将妖君叫走。

    宿伦实在很容易揣测发生了什么。

    妖君陛下并不会真的伤害琉双,只是需要做个样子,但又不能收不了场,于是方安排了自己。

    可如今自己也没晚来一刻,却看出妖君并不高兴。从殿中出来时那表情难看得,活像回家发现自己夫人和人偷情一样。

    这话宿伦不敢说,只敢在心中笑笑。

    “不过,属下来叫妖君,还真有一事,妖君且去前厅听听看。”

    晏潮生和宿伦一道过去,战雪央和伏珩,带着一众妖将迎上来。

    伏珩说:“妖君陛下,鬼域大门外,空桑仙将白羽嚣,让我们放了他们的少主。”

    晏潮生走过一段长长的回廊,心头嫉妒总算压了下去。他坐在首座,笑道:“哦?我们何时捉了仙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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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昆仑于不周山天族交战,风伏命大获全胜,即墨少幽成为俘虏,琉双却被妖鸟捉走,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将士都看见了,也难怪白羽嚣反应过来,就来鬼域要人。

    战雪央好笑地道:“那小子说,若我们不放人,七日后阴气大盛,鬼门大开,他自会出战鬼域,向妖君讨个说法。”

    晏潮生漫不经心道:“随他去,届时别把他们弄死了,扔出去便罢。”

    伏珩道:“是。”

    伏珩心道,白氏两兄弟,白羽嚣的兄长,当初大义殉了太初镜,魂魄险些成为器灵,而今这位白氏二公子,不顾空桑境主命令,带了自己的私兵,前往鬼域要人,都算得上有情有义了。

    晏潮生:“昆仑那边如何了?”

    “仍在僵持,灵脉一事非同小可,若昆仑真的交出灵脉,从此昆仑就彻底被风伏命掣肘,整个八荒,除了空桑,尽归风伏命之手,妖君,我们真的不插手此事?”

    “仙族纷争,与我妖族鬼族何干?”晏潮生说得冷冷的,那说话之人便立刻不再多言。

    其中众人心中都有不解,只有他问出来了而已,晏潮生没有归来之前,妖族被风伏命打得那么惨,本以为晏潮生会带着他们扬眉吐气,就像三年前一样,可他除了巩固鬼域的安稳,什么都没做,隔岸观火。

    这样下去,空桑又能撑几日?若八荒的仙族皆在风伏命手中,届时他们妖族可还有还击的余地?

    许多人心里都有这样的疑虑,只不过出于对晏潮生的信任,没人多说什么。

    待人散去,战雪央留下了,他本来也是要跟着一众人离开的,如今犹豫道:“前几日我路过无情殿,听见一女子声音,她说她叫梦姬。”

    晏潮生看过来,笑意不达眼底:“你想说什么?”

    战雪央对上他视线,有些心虚,他咳了一声:“属下自是跟随妖君的,可她说得情真意切,说妖君忘记了昔日大仇,沉浸在仙族女子编织的温柔乡中,不愿再复仇。”

    “她还说……她还说……”战雪央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也觉得荒诞不已,“她说她是您的母亲。”

    晏潮生没有说话,手指漫不经心点在身下的王座上。

    战雪央心里讶异,妖君这个反应,莫不是那疯女人说的是真的?

    “不过属下也想知道,妖君是否还取徽灵之心?”

    “你不信本君?”

    战雪央蹙眉,摇了摇头。

    晏潮生说:“那这件事,你便不必再管,本君心中自有决断。”

    战雪央垂下头,恹恹离开。

    他心里压着事,走出寝宫不远,听见几个妖族在议论几日前那场劫雷。

    他们愤愤不平地道:“都说仙族渡劫凶险万分,怎么就没劈死那个赤水琉双。”

    还有的说:“劈不死她,妖君总也会折磨死她。”

    “今日不是你给她准备膳食吗,我给你说,加点……”

    他们提起琉双,满眼的厌恶。战雪央的手触摸着自己的斧头,心里有几分沉甸甸的。

    他骤然想起三年前,仙体溃散的那个女子,她抱着他的流沙人,安静又可爱,半点儿都没有颓丧之气,还恭敬地唤自己为先生。

    战雪央被困在泑山,本以为自己到死也出不去,八千年的怨愤,最后导致他那样做。那件事在他心中徘徊良久,如今又出了泑山,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从来没有干过这么缺德的事,他叹了口气,脚步一转,去了关押琉双的宫殿。

    那些宫婢认得他,倒是没有拦,琉双已经起来了,如今鬼域冷,她穿了一件大氅,身上的链子长长蜿蜒至桌案,她自己执黑子,在下棋。

    大氅把她整个人裹进去,衬得小脸莹白,她伤才痊愈,看上去气色并不好。

    见了战雪央,她缓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先生?”

    战雪央看见她就心虚,他行医那么多年,真正害过的人就两个,一个在大殿里坐着,如今成了飘渺无倚的魂,一个在面前,被那人囚禁。

    他们二人如今的局面,自己和宿伦“功不可没”。宿伦或许没有心理负担,战雪央却没法不内疚,尤其是如今执念已破,泑山被毁。

    想到后面,她可能还会忍受淬心之痛,而妖君身上的胆子和使命,也沉重得可怕,战雪央都觉得他们二人可怜。

    一个情深似海,从来不宣之于口,宁愿咬牙自己扛,另一个明明没什么错,却要承受剜心之痛。

    “鬼域阴气重,大氅无用,回头我让人送一些纯阳法器,仙子佩戴在身上,或许会好些。”

    琉双笑着点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熟人:“劳烦先生,先生请坐,可惜如今我是阶下囚,没什么能招待您的,您别介意。”

    战雪央在她对面坐下。

    “你对我是妖君的人,似乎并不意外。”

    琉双轻轻笑了笑:“那倒不是,我还以为您很恨他呢。”

    当初费尽心思,也要把流沙人的宝石送到自己的手中,让自己对晏潮生起疑心。可后来琉双越想,越觉得不对,若真是晏潮生的仇敌,不会与宿伦交好。

    宿伦大人心思零敏,聪慧不已,哪能识人不清。

    “当初……在泑山,我给你炼药,需要一份龙血。”越说这件事,战雪央越臊得慌,他从来没有坦白过这么难为情的事,“当时你也感觉出来了,那血里,有即墨少主的气息。”

    琉双点头。

    “其实我手里有两份血。一份是即墨少主拼死换来的龙血,另一份。”战雪央顿了顿,“是那日清晨,妖君陛下拿来的,他自己的血。抱歉,我故意令你误会他,只为令他斩情绝爱,我有离开泑山的机会。”

    琉双怔了怔。

    战雪央硬着头皮道:“妖君走那日,嘱咐过,让我告诉你,那是即墨少幽拿来的,是我自作主张,说了那番话。”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妖君他……我看得出来,纵然到了今日,他依旧不舍得伤害你,立场不同,多有苦衷。”

    她手中黑子掉下去,依稀能想象,那日晏潮生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她取血,可她当初,只觉得那少年卑鄙。良久,琉双垂眸,轻轻笑了笑:“还好,还好。”

    还好今日有好好与他讲话,不然那少年心里得多委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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