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利义昭未必懂得其中关键,但伊势贞教是幕府老玩家,她不会被细川藤孝这个小辈牵着鼻子走。

    先用细川斯波联姻这根胡萝卜,吊住细川藤孝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然后用她透露出来的消息,散布出去告诉斯波义银,细川三渊两家已经不可靠了,堵死她的后路。

    伊势贞教肃然道。

    “藤孝,作为年长者,我劝你一句。

    公方大人仁厚,不想斯波家绝后,这才愿意为你与大御台所撮合良缘,成全于你。

    但你不能总是怀揣幻想,以为大御台所会轻易就范。大御台所是什么人?英明神武如他,岂是软弱妥协之辈?

    想要他点头答应嫁给你,必须是大家精诚合作,才能让他接受我们的好意。

    你懂吗?”

    足利义昭听得频频点头。

    细川藤孝存着小心思,既想利用自己帮她如愿,又不肯真的站到斯波义银的对立面。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伊势贞教逼得细川藤孝没法回头,正合足利义昭的心意。

    足利义昭对细川藤孝和颜悦色说道。

    “藤孝姬,你若是心存犹豫,这件事很可能会半途而废。

    大御台所不会念你的好,反而会怪罪细川三渊两家。”

    细川藤孝咬紧牙根,看两人一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的模样,心里作呕。自己在计算她们,她们何尝不是在计算自己。

    细川藤孝能不能娶到斯波义银,她们不在乎。把斯波义银赶出幕府中枢,剥夺足利将军家的名分,才是她们在意的事。

    细川藤孝想着左右横跳,先娶了斯波义银,再与足利义昭这边切割,回去搞细川斯波合流。她是想得太美,别人也不是傻子。

    事已至此,她亦是无路可退,只好跟着走下去。

    细川藤孝低声道。

    “公方大人与伊势老大人为我考虑周到,我自是感激不尽。”

    伊势贞教见她低头,心中窃喜。

    斯波义银的威望如日中天,要把他的河内源氏嫡流名分剥离,谈何容易。

    和泉细川家与复兴后的斯波家,都是三管领分家家格。

    斯波义银改嫁细川藤孝,不算辱没身份,对外也有个交代,确实是一个可行的好办法。

    伊势贞教不想与细川藤孝闹翻,只是这丫头自诩才智过人,想要占尽好处,这就必须敲打敲打,让她明白付出才有回报的道理。

    足利义昭见细川藤孝服软,也是笑呵呵出来缓和,说道。

    “三好上洛弑君,大逆不道。

    大御台所对此熟视无睹,却盯着辅佐我上洛有功的织田家,必然要大失人望。

    伊势老大人并非针对你藤孝姬,她确实是有的放矢,对我们的谋划大有益处。”

    伊势贞教鞠躬谢过将军,说道。

    “织田家乃是二百万石大大名,织田殿下忠君有节,大军上洛秋毫无犯,让幕府各家赞叹。

    大御台所肆意贬斥忠良,却对三好家弑杀先代的恶行视若无睹,难免遭人诟病。

    我只是顺势而为,给大家提个醒,这也是为了大家着想。

    早些知道大御台所的失误,各家才不会被他迷惑拉拢,犯下让忠臣寒心的大错。”

    细川藤孝虽然不解斯波义银为何对织田信长如此防范,但听到伊势贞教这老妪满嘴忠心正义,实在是想吐。

    足利义辉就是被伊势贞教勾结三好家弄死的,现在倒好,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斯波义银指手画脚,真不要脸。

    可世事就是这样,批斗三好家这只死老虎是政治正确,做起来有利无害,很容易捞取政治资本。

    所以,大家都抢着喊口号。

    而织田家两百万石大大名的体量,占据了南近江之地,盘踞在幕府的卧榻之侧。织田信长那是生猛的真老虎,谁敢去寻她晦气?

    这个巨大的威胁,幕府武家们看不到吗?就算足利义昭是个傻b,伊势贞教老奸巨猾会没感觉?

    但大家就硬是装作看不到,谁都不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足利义昭要独占河内源氏嫡流的名分,伊势贞教要洗脱从逆的罪过,细川藤孝要娶斯波义银。

    都是聪明人,都知道为自己争取好处,哪个是傻子?斯波义银。

    斯波义银真心想联合幕府各家,驱逐强大的织田信长。他从未想过学足利义辉搞集权,剥夺幕府各家的利益。

    可他自以为,是为幕府各家的长远利益考虑,却没想到这些混蛋一门心思,借着他的善意对付他。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不是义银不谨慎,实在是幕府武家的自私自利,不识好歹,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

    典礼之后,夜早已深。

    细川藤孝没待多久,便匆匆告辞离去。她一肚子苦涩,还得回去想办法忽悠细川元常这位母亲。

    足利义昭望着关上的拉门,问道。

    “她会不会反悔?”

    伊势贞教一脸得逞的微笑,说道。

    “公方大人放心,我不会给她反悔的机会。今天的事只是开胃菜,好戏还在后头。

    倒是蜷川亲世今天提起,大御台所不会放过我。您已继位,我担心大御台所会上书要求严惩于我。”

    伊势贞教故作忐忑不安,看向足利义昭。

    足利义昭见她一脸担忧,心中得意,大手一挥说道。

    “你放心,大御台所上书与你不利之事,我会全部压下。

    只是你也知道,他的威望太高。我就算找借口压着,也压不了多久。

    所以。。”

    足利义昭只说了半截话,看向伊势贞教,目光炯炯。

    伊势贞教伏地叩首,说道。

    “公方大人放心,不用耽搁太久,大御台所很快就没有精力顾及我了。”

    足利义昭一挑眉毛,问道。

    “伊势老大人何出此言?大御台所英武果决,有什么事能让他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伊势贞教一脸阴沉,冷笑道。

    “公方大人,我说了今日只是开胃小菜,细川藤孝没有机会反悔。因为从明天开始,京中会传出更离奇的谣言。

    大御台所出身尾张国,当年斯波宗家灭门,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可他硬是杀了灭门之敌,夺回祖地,真乃绝世无双之男儿。”

    足利义昭皱着眉头,说道。

    “伊势老大人,现在没有外人在,你又何必说这些没用的。”

    见足利义昭不爱听,伊势贞教笑笑,说道。

    “公方大人,我这可不是刻意夸赞大御台所,只是陈述事实。

    您可知道,什么样的谣言最能让人半信半疑?那就是九真一假,让人不由自主得想去相信。”

    足利义昭看向伊势贞教,她的笑容意味深长,让人不寒而栗。

    “你的意思是?”

    伊势贞教冷声道。

    “大御台所再厉害,单枪匹马又如何能报仇?必然是有人帮他准备武器,提供军势。

    可他了然一身,一无所有。又能开出什么条件让别人帮他?对,他那绝世的美貌可真是动人心魄。

    这些造谣生事之人,真是胆大包天。大御台所可是先代的未亡人,岂容她人诋毁贞洁。”

    足利义昭倒吸一口气。

    “你要毁了他的名节?”

    伊势贞教幽幽道。

    “不是我,是谣言会毁了大御台所的名节。

    白手起家,谈何容易。多少姬武士都做不到,她们的自尊心又如何肯让她们相信,一个男人能够做到呢?

    女尊男卑,刻骨铭心。大御台所再光耀人间,也抵不过千百年来的民俗传统。

    总有那么一些大女子主义者,她们看不到大御台所的英武,只会用恶意揣摩他的成就。

    也许是肉身借兵,也许是美人心计。底层人粗鲁直接,不知道哪里传出这些谣言,真是污秽到不堪入耳。

    您说,大御台所这个未亡人,面对铺天盖地的污言秽语,又该如何自处呢?”

    足利义昭若有所思,说道。

    “男女之事,本就是越抹越黑。越是解释,谣言传得越是厉害。

    事关贞洁,最好还是冷处理。闭门谢客,等待谣言慢慢淡去。”

    伊势贞教点头道。

    “大御台所为幕府做了这么多事,我们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污蔑?

    幕府一定要派人四处抓捕胡言乱语之徒,为大御台所伸张正义。”

    足利义昭会意道。

    “舆情之事,越是弹压得狠,越是传播得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最后必然是越传越邪乎,闹得不可收拾。”

    伊势贞教故作叹息一声,忍不住笑道。

    “如此一来,必然波及先代,大御台所,甚至足利将军家的名声。”

    足利义昭跟着一叹,说道。

    “是啊,那可如何是好?

    足利将军家乃是天下之望,名誉不容玷污。总得有人站出来,为足利家牺牲自己。”

    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公方大人,不如请细川藤孝出面,表露对大御台所的爱慕之心,成全她一番痴情。”

    “这。。这不太好吧?大御台所是先代的未亡人,改嫁她人总有些不好听。”

    “公方大人,您不能这么想。

    幕府内外都知道,斯波家乃是大御台所一手复兴的家业,是他的命根子。

    因为先代过世,大御台所就必须孤独终老?那斯波家后续继承怎么办?

    大御台所对幕府上下有大恩,我们不能让他流血又流泪呀。不如成全了他,让他改嫁吧。”

    足利义昭与伊势贞教越说越带劲,面上堆满笑容。

    幕府三大势力,足利将军家,幕臣,地方实力派。

    足利将军家,已经被足利义昭掌控。幕臣中,蜷川亲世心存疑虑,伊势贞教推波助澜。

    地方实力派是斯波义银的基本盘,但最有实力的细川三渊两家因为细川藤孝站出来示爱,必然走向斯波义银的对立面。

    这就等于是整个幕府联合起来对斯波义银施压,围攻他一人。

    在策略上,伊势贞教也是步步紧逼,一环扣着一环。

    先用谣言揭露斯波义银对付织田信长的心思,让幕府各家警觉,下意识疏远他。

    再用诋毁名节,让斯波义银阵脚大乱。最后,由细川藤孝出面,表露爱意。

    杀人诛心,除了没有动用刀兵,斯波义银等于是被逼到墙角。

    足利义昭担忧道。

    “若是大御台所奋而起兵,又该如何是好?”

    伊势贞教笑道。

    “大御台所要对付织田家的心思,已经是路人皆知。

    近幾斯波领想起兵上洛,先与伏见城的织田家打一场再说。

    二十万石动员力的近幾斯波领,对阵二百万石动员力的织田家。我倒也好奇,足利军神是否真有以一当十的战力?

    如果大御台所真能攻破十倍之敌,他又何必联合幕府各家,迟迟不敢表露敌视织田家的想法。”

    足利义昭笑着点头,确实如此。

    斯波义银在近幾不过二十万石,他要是不联络各方,根本没底气与二百万石的织田信长对抗。

    这无关个人能力,实在是体量相差太大。

    而现如今,斯波义银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盟友对抗织田家。

    幕府之内,他的想法被提前揭露,足利义昭与伊势贞教等人当然会处处为难,不让他成事。

    幕府之外的近幾各家强藩,六角灭亡,浅井家与织田家联姻,三好家夹着尾巴跑路了,斯波义银能找谁帮忙?

    丹波的波多野家他不熟,细川三渊两家有细川藤孝这二五仔从中作梗,跟着足利义昭一起对斯波义银行胁迫之事。

    环视四周,斯波义银找不到帮手。政治上步步败退,军事上无法翻脸,斯波义银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是妥协,到时候条件怎么开,也由不得他自己说了算。

    足利义昭安下心来,笑道。

    “伊势老大人算无遗策。”

    伊势贞教恭谨鞠躬,说道。

    “全赖公方大人英明,我愿效犬马之劳。”

    足利义昭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看见斯波义银失败的那一刻。

    可事实,真能如她,如伊势贞教所想所愿乎?

    伊势贞教以为,自己传播的是谣言。但她却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揭露了真相。

    斯波义银真的为了保住家业,和织田信长睡过觉,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

    织田信长对斯波义银的感情,也是很微妙。

    尾张武家中的知情者,对此皆是噤若寒蝉,三缄其口,恨不得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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