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上尘远离之后,阎天枭忽然一声感慨:“早闻东域年轻一辈出了一个资质惊人的洛长生,如今一见,虽然行事有些天真愚蠢,但总归有几分硬骨头,就这么死了,倒是有些可惜。”
“硬骨头?”池妩仸淡淡一笑:“阎帝,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他此番是‘宁死不屈’吧?”
“嗯?”阎天枭目露疑惑。
池妩仸悠然道:“他从一出生,便是圣宇界王为父,洛孤邪为师,天赋空前绝后,又早早便成为圣宇少主,可以说他每一步,都带着他人百世都不敢奢求的光环。”
“对这样的一个人而言,死固然可怕,但远比死还可怕的,是这一切全部破灭,比破灭更可怕的,是光环变成了粗陋不堪的丑闻。”
“他若是活着,将永远无法再回圣宇宗,面对的也永远都是洛上尘的仇恨,那个丑闻,也总有一天会为世人所知。”
“所以,他选择了死。死了,洛上尘的仇恨便会消失,留下的只有悲痛和这些年的父子之情,圣宇宗也再不会公开真相。世人,也会永远记得他的‘洛长生’之名,而不是另外一个他永远不想被世人知道的名字。”
“……”阎天枭皱眉:“这些话,何意?”
池妩仸微笑摇头:“人既然都死了,就姑且为他留住这一分用命守住的尊严吧。”
阎天枭若有所思,没有再问。
池妩仸转身,道:“他的这个选择还算‘聪明’,但终究还是脆弱了一些。毕竟,他这一生太顺了。”
不过,池妩仸虽选择不公开洛长生的“丑闻”,但她对其亦没有丝毫的同情。
他用死来守住秘密,用死来永恒留住“洛长生”之名,背后折射的,无疑是他和洛上尘一样,从骨子里,将下位星界之人视为“贱民”,贱民之子,当然配得起“野种”二字。
换言之,他宁死,也不愿承认自己的生父。
他似乎忘却了,将他,将圣宇界彻底踩踏的云澈,他的出身,是比下位星界更要低微的下界。
————
东神域,天机界。
作为东神域最特殊的上位星界,它有着最小的版图,最弱的玄道气息,且全界,只有一个不足一千弟子的天机宗。
但,它不止在东神域,在整个神界,都是一处特殊的圣地。
每年其他神域的来访者,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专程来拜访天机界。
而此刻东神域风雨飘摇,身为上位星界,天机界,也到了命运抉择的时刻。
天机神殿前,天机三老莫语、莫问、莫知正身端坐,他们前方,是一众深跪在地的天机弟子,亦是所有的天机弟子。
“走吧。”莫语双手合十,苍老的声音沉重绵长,脸上毫无表情。
“师祖,”为首的弟子含泪抬目:“求不要赶我们走。天机界并无战力,于魔主毫无威胁。而且……诸界都降了魔主,我们纵是降了,又有何不可?”
“与此无关。”莫问声音平淡:“走吧。”
“求三位师祖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可以去西神域,以我宗的天机神力,西神域定会盛待。”
“这世上,已再无天机宗,再无天机神力。”莫知重复了一遍对所有天机弟子而言不啻九霄霹雳的决绝之言:“你们以后,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不可自称天机弟子……走吧。”
最后的时刻,天机三老依旧毫无动容。
众天机弟子无法再劝,深深叩首:“三位师祖……保重。”
天机弟子尽皆离开,封闭的结界之中,曾经终年热闹非凡,簇拥着无数欲求天机之人的天机界,变得一片冷清沉寂,唯剩莫语莫问莫知三人。
“哎,” 莫语睁开眼睛,看着不知何时沉下的天空,徐徐道:“天意难测,命运无常,纵知天机,又能如何?”
莫问道:“纵观我们这一生,究竟是终于功,还是终于罪?”
“罪。”莫知给出了他的答案:“或许,窥探天机,本就为罪。”
莫问抬手,巨大的天机神典在光芒中现出,然后在天机三老融合的力量下,缓缓翻开:
九重天劫现
真神重临时
善则诸天永安
戾则魔神戮世
他们的目光,又一次久久定格于这铭印在天机神典第一页的预言……天机界的创界太祖寰天太祖临终前的最后预言。
那个年代,在地位之上,寰天太祖是近乎和宙天太祖平起平坐之人。对于他的最后预言,天机三老自然有着无尽的崇敬虔诚,断不会有一分一毫的质疑。
当年在宙天封神台,后半部分预言忽然显现时,天机三老及时掩下,没有公之于众,一个原因,是为了保护云澈。
玄神大会的封神之战,他们从云澈身上看到了太多让他们不得不惊叹的光芒,且他的眼睛格外纯净,不见丝毫的阴霾和戾气。因而,他们相信,云澈将来长成时,必为天下之福。
而若是当时公开此预言,世人更多看到的不是上半句,而是会惶恐于下半句,从而很可能选择将他早早抹杀。
后来,云澈救世,又被众人所背叛……他们得知之后,思虑再三,选择将这个预言告知了宙天神帝。
那时的宙天神帝本处在极度的愧疚和自责之中,纵云澈暴露黑暗玄力,他对其亦没有任何杀心,反而在苦思着保下云澈性命的方法,且不肯向任何人透露云澈出身之地的所在。
但在看到预言之后,他心念骤变,为了及早止患,他立刻公开蓝极星的所在……之后对云澈的追杀,宙天界亦是首当其冲,不遗余力。
从而,将云澈彻彻底底的逼到了绝境,也将他彻彻底底的逼成了恶魔。
戾则魔神戮世……
今日的东神域,无比残酷的上演着这个预言,而且……或许只是刚刚开始。
而他们三人……
以及这条太祖预言……
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一切的推手。
染红东神域土地的每一滴血,都有着他们的罪。
“就让它,随着我们一起,永远归尘吧。”莫语缓缓道。
莫知老眸抬起,看着天机神典所释的金芒:“既已决定归尘,那便以我们所有的寿元,来最后窥一眼东神域的命数吧。魔神亦会有慈悲,或许,我们可以走的稍安一些。”
无人回应,但须臾,他们同时伸出手来。
强窥天机,必遭天谴。每一次窥视,都会带来寿元的折损。
而这一次,他们三个人,皆将自己剩下的所有寿元,都献祭于天机神力。
天机神典之上金芒闪耀,身为天机三老,这亦是他们这一生看到的最浓烈的天机神光。
金芒映照下,翻开的天机神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如一个无尽无底的黑暗深渊。
黑暗深渊出现的刹那,天地间所有光芒,就连天机神典的金芒都被一瞬间全部吞噬,天机三老眼前的世界变得漆黑一片,他们看到无数的星球、星界在碎灭,星域在断裂,秩序在崩溃,整个混沌都在颤抖。
仿佛有一个弥天巨魔,在张开着深渊巨口残忍吞噬、毁灭着整个东神域……整个世界。
“那……是……什么……”
刺骨的冰冷疯狂蔓延着全身,躯体在无比剧烈的发抖……黑暗之中,他们的寿元完全消逝,带走了他们最后的生命气息。
天机神典当空幻灭,化作徐徐飞散的光尘。
天机三老依旧端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他们嘴唇青紫,瞳孔放大,剧烈扭曲的五官,无不刻满了深深的恐惧。
从此,世间再无天机界。
亦无人知,他们最后看到的,是何其可怕的“天机”。
————
“云澈哥哥!”
一声悦耳如清泉玉碎的娇呼,水媚音从天而落,站到了云澈身前,笑颜绽开的刹那,全身仿佛释放着明媚到让人不忍亵渎的明光。
带着北神域归来的云澈已完全化作另外一个人。无论以往拍着他肩膀狂笑着大喊“贤婿”的水千珩,还是傲中带柔的水映月,面对他时都带了明显的恭谨和惧意,唯有水媚音……似乎她眼中的云澈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身影一晃,已是直接贴到了云澈身侧,两只手儿亲昵的缠住了他的手臂……云澈身后的阎三完全是条件反射的伸手,然后又哆嗦着收了回去。
“怎么又跑回来了。”云澈伸手,轻轻的点了点她精巧的鼻尖,脸上也露出温和暖心的笑意:“这里可是很危险的地方,西神域和南神域说不定就会偷袭这里。”
“当然是因为想你了呀。”水媚音笑吟吟道,水眸微仰,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云澈哥哥,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有啊。”云澈微笑道,他在等千叶影儿的消息。
离开梵帝神界时,千叶影儿告诉他三天后会给予他关于当年木灵灾祸调查的结果,但三天已过,千叶影儿依旧没有给他传音。
“那……你和我说说你在北神域的事好不好?”水媚音满是期盼的看着他。
“池妩仸没和你讲过吗?”
“嘻嘻,我想听你亲口说给我听嘛。”水媚音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好不好?”
云澈想了想,道:“太长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下次在别的地方再说给你听。”
“别的地方?”水媚音眨了眨眼睛,唇瓣靠近,轻轻道:“只有我和云澈哥哥的地方吗?”
三阎祖同时带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转身,死死封闭了听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恶心了。
云澈笑意更浓了几分,道:“我更想知道,你在月神界的那几年过的如何,夏倾月有没有对你施什么手段?”
“……”水媚音转眸,忽然眉梢轻弯,道:“云澈哥哥,我们做一个约定好不好?”
“嗯?”
“以后,我们都不再提‘夏倾月’这个名字了,好吗?”她看着云澈,水眸盈盈,说的很是认真。
“为什么?”云澈问。
“因为,她对云澈哥哥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对我也是一样,每次提到、听到这个名字,总是会被带起最不愿去想的回忆。她既然已经死了,就彻底的将她忘掉,好不好?”
云澈微微愕然,随之浅然一笑:“好。”
的确,一个已经死去,提及又只能给自己、给他人带来痛苦回忆的人,还是永远的忘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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