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落鹤亭回来后,俞明鸾便窝在罗汉床上辗转反侧。

    书翻几下便没耐心看地撂下了,或是发愣地望着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远黛端去的茶果点心也只看了两眼。

    芳菲正对镜簪花,镜子刚好能照见明鸾躺着的床,见她心不在焉,  故劝道:“鸾鸾,晚上皇后在甘泉宫设宴,你好歹得打扮一下呀。”

    芳菲怕她是清早骑马时受了风,忙起身过去,坐在床边试了试她的额。

    “哪里不舒服,我让人去叫太医来。”

    不知为何,芳菲用手背一触及她的额,  明鸾便忽地想起今早偷看到的情景来。

    解竹君那双染着豆蔻色指甲,  爱抚梵娘的画面在脑子里不断地闪回。

    “我——肚子疼。”

    明鸾躲开了芳菲的触碰,  翻了个身小声嘟囔。

    “呀,你来癸水了!”

    芳菲小声地惊呼道,“怪不得肚子疼呢,簪菊,快请嬷嬷来。”

    明鸾一听忙坐了起来。

    果然床褥上晕了一块暗色的污渍,明明是血又比血色深,暗暗的。

    嬷嬷先进了来,边给明鸾道喜边指使屋里的人换干净的褥子和拿新的衣裙来。

    “恭喜郡主,已经是大姑娘了。”

    “别怕,奴婢这就教郡主怎么用月经带。”

    她长大了?

    是因为今早她撞见解竹君和梵娘,懂了人事,所以一下子就长大了吗?

    明鸾完全没有喜悦之感。

    之前她看芳菲来了例假还挺期待自己也马上来的,如今来了,反而想哭,却又不知为何哭,这心情说起来倒也复杂。

    “郡主怎么愁着脸,这是好事儿。”

    “有什么好的”

    明鸾撅着嘴说:“肚子难受还是好事不成。”

    安嬷嬷笑她小女孩儿心性,  又吩咐远黛快快去煮益母草姜糖茶来。

    “你怪不舒服的,要不晚宴别去了,我替你向娘娘告假,娘娘知道你来了初潮身子不适,定会恩准,不会怪罪的。”

    内殿正换衣、换褥子的工夫,一个小丫鬟来禀,“郡主,端王求见。”

    明鸾正心情不佳,再摊上肚子疼,哪有心思理他,何况俞成端能有什么正经事,八成是为了李芳菲。

    “姐姐你替我去见他吧”,又怕他听说自己身上不爽利进来探病,叮嘱道:“你就说我午睡还没醒。”

    李芳菲也是这么想的,便带了簪菊出去一会。

    ……

    “殿下来可有什么事?”

    芳菲这会子打扮与早上不同,戴了冠,簪了‘一年景’,莹白色百迭裙,  竹青色轻罗宫装,  十分清爽怡人,  看得俞成端眼前一亮,忙站起来迎她。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坐坐?”

    芳菲会意一笑。

    虽安嬷嬷在内殿伺候俞明鸾,但他二人亦未敢逾矩,俞成端上首座,芳菲则坐在下左手位。

    “我刚从甘泉宫过来,今晚的宴取消了,入夜咱们去赏月,赏萤火吧。”

    “怎么取消了呢?”

    芳菲稍瞬思忖后问道。

    “宫里快马来了密信,像是有要事,父皇没心思,母后哪还能设宴呢,所以就散了,正好我去请安,母后便让我顺路来知会你们一声。”

    这话并没有李芳菲安下心来,反而思考着宫里出了什么样的大事,能让陛下瞬间没了兴致。

    圣驾来离宫也一个多月了,偶有密信、奏折送来,可都未发生过此种情形。

    “阿元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芳菲一回神,答道:“她午睡还没醒,懒得梳洗,便差我出来见殿下。”

    虽俞成端一副泰然神态,可芳菲心里不宁,她并非热衷于朝廷局势,只是怕跟自己父亲有关。

    端午出宫时,她去王家给长辈们请安,偶然听到舅父与外祖父私下闲聊,说是明年春她父亲可能要离任密州,被派去幽州做刺史。

    幽州归辽东郡所辖,地域自然比不上密州好,冬寒夏暑多严酷,且戎狄部族众多,时有冲突发生。

    会不会是因为父亲又犯了什么过错,被谁参了才会如此决定。

    不然他刚去密州任上不到两年,调动也太频繁了些。

    “芳菲?”

    俞成端见她脸色一霎变得难看,忙起身过去,躬身虚揽着她,问道:“怎么了?突然一脸惊忧神色?”

    “端哥哥”

    芳菲也顾不得规矩,一把握住了俞成端的手。

    “我爹没出事吧,陛下此次龙颜不悦,与他没有干系吧。”

    “当然没关系,你别担心。”

    俞成端摩挲她的背安抚道。

    “那、那他怎么被往远了派,听说是辽东郡。”

    李芳菲记得明鸾的舅舅徐郎君,因被联名参了才被派去辽东郡,那地方除了被贬谁愿意去。

    俞成端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愿做太平王爷,素来不过多参与公务,李茂时改派一事他知道的甚至没有芳菲多。

    只能安抚芳菲道:“父皇自有圣意,你也别太过忧心。”

    “要不我通过十三叔打探打探内情?”

    她守着俞明鸾却不愿意向长宁府打探消息,可见是抹不开脸面,不好意思。

    俞成端作为李茂时的准女婿,向王叔打听岳父的事儿,也不算结党结朋。

    “不要”,芳菲难为情地摇了下头。

    “与其求外人,不如去问我外公和舅父,你既没听到风声,那便是与我父亲无关了。”

    “是我太紧张,有些杯弓蛇影。”

    龙颜不悦确实与李翀无关,事关税收。

    太子尚未归京,火耗一案牵扯的数位官员仍待审在押,卓淇却没想到俞铮会在这轩然之波未平息之际再掀起一波。

    当然卓淇也预料到了,俞铮将俞珩派到户部来,为的不只是火耗,还意在税收。

    均田律法已颁布实行近三个年头,该轮到火耗、税收。

    可户部是卓家雄踞朝野的根本,卓家就是用钱笼络住了太后和外戚,笼络住了投靠的家臣。

    其实谁都清楚,一旦失去了在户部的绝对权力,卓家就成了太后的废子,也成了众臣的弃主。

    卓淇在迎俞铮入朝称帝时的态度是暧昧的,因为他以为俞铮势必会用卓家牵制太后和外戚一脉,现在看来,卓淇显然是谋略失误。

    俞铮根本就是将卓家看作外戚的臂膀。

    肢解外戚,先要断其臂膀。

    不过卓淇也不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毕竟身为外戚的臂膀,断掉他,最疼的是太后。

    这次断臂,太后恐怕不会像玄都苑和抄抚宁公府那两次退让得如此痛快,毕竟卓家这只手是贾家可点石成金,可捞钱的金手。

    甘泉宫内,戌时过半时分,突然一声碎瓷响,吓得内殿里的几个人俱是一惊。

    舒绾此时正在内殿同乳母一起哄悉檀睡觉,她起身往偏殿望了一眼,只见几个大臣正跪着,俞铮气哼哼地来回踱步。

    听不太清在议什么事,地上不是碎瓷就是茶叶混着水。

    舒绾怕乳母嘴不严,即使听不清议什么,也能看得见哪些大人来拜见,故撵她说:“你回晓畅水榭吧,公主今晚留在正殿歇息。”

    过了两刻钟的工夫,俞铮回了内殿,背手掐着两份奏折,仍是板着脸。

    见女儿已经睡着了,挨着舒绾坐过去,摸了摸悉檀的额头,脸色稍显缓和。

    “若是放不下公务,还是起驾回宫吧,我带着几个孩子在离宫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次来离宫全是为了悉檀,去年她就因为苦夏闹了两回病,太医说都是天气太热的缘由,故今年舒绾便起了来离宫的心思。

    可俞铮一想自登基以来难得与妻女散心放松,便下了决心一同来。

    “你看看这个”

    俞铮将俞珩和肖彦松和写得密折拿给舒绾看。

    她头也没抬,只笑了下说:“我不看,你是知道我的,心软爱做老好人,不知道这些事,谁来求我我便以‘不知道’推脱过去,若是真知道一二,怕是又没法子周全解决。”

    “太后若像你这么想该多好。”

    俞铮将奏折甩在桌上,冷哼了一声。

    “如今税法十三而税一,实在是当初平南诏,平凉州,连年征战不得已,如今我想与民休息,改税法,太后竟然站在卓淇一方带头反对。”

    “还趁着我不在宫中,将十三叫去宁寿宫训斥。”

    舒绾将孩子放在小床上,给她打着扇子,说:“宁、益二州我不知道,但那些钱粮确实没进凉州的口袋。”

    “这么多年,外戚、贪官哪个不是喂得饱饱的。”

    “眼看着火耗新法就要全国推行,再重改税收法案,他们自然不同意。”

    俞铮扶额,哂笑道:“若是一部分臣子反对,我也没那么寒心了,可太后——”

    “她不帮我,反而让姓贾的,姓卓的,吃得捞得盆满钵满,有时候我在想,太后到底是不是我的生身母亲。”

    舒绾听罢笑了下,扭头道:“太后生了四个,除了老七,其余都不像亲生的。”

    “老七若不是听话愚孝,他也不像。”

    俞铮冷着脸嘟囔一句。

    舒绾起身给俞铮亲自斟了碗茶,劝道:“均田、火耗陛下都顶住压力做成了,改税这件事于国于民也是必须做,那陛下就不要顾虑太多,勉之。”

    “你还跟当年一样。”

    俞铮接过茶,终于有了笑容。

    “当初在朔州丢了石城时你也是让我勉之。”

    贵如天子凡如庶民,谁不是尽全力才能完成一番事业,不过这番话舒绾并没有说出口。

    “陛下是否要提前起驾回宫,好着太仆寺提前准备。”

    “不必,让他们先顶住太后的压力。”

    俞铮喝尽了碗里的茶,“朕勉之,为君之臣更得勉,而且靖儿还没回京,要等他回来审了张百龄和林文海。”

    提起俞成靖,轮到舒绾面生忧虑了。

    “离宫前,太后叫我去说话,意思是等靖儿回京后就安排大婚。”

    “我推辞说等到行了冠礼再大婚也不迟,靖儿如今这几个有名分的妃嫔哪个好缠,在宫里有我能压制,立了府岂不应付得焦头烂额。”

    “你怎么没跟我说?”

    俞铮听罢反问道。

    “前朝的事还不够你忙的?后宫的事我这个做皇后,做母亲的也该勉之。”

    俞铮握了她的手欣慰一笑。

    “我想让钦天监出面说近两年不宜大婚。”

    “若太后以子嗣为由催促贾煜、解节等侧妃侍妾先行合卺礼,那就轮到长公主勉之了,正妃尚未大婚,侧妃侍妾先入为主,她怎么会同意呢。”

    “有长公主在,我的压力也能小一些。”

    俞铮满意地点了点头。

    “朕还真不希望先生出皇嗣的是卓贾两家的女儿。”

    “可我看靖儿也不是很喜欢敬和”,舒绾叹了口气。

    “敬和、贾煜都像是不得不应付下的差事,要不等大婚之后再选一轮,看他喜欢谁就纳进府,要不太难捱了。”

    舒绾虽不喜男子三妻四妾,可毕竟心疼儿子,也盼他能得个意中人聊慰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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