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入夜来拜访的林家母女解开了困扰徐慕欢多日的外宅之扰。

    她回虫鸣居的一路上心情百转千回,既羞赧自己多疑过了头,又暗暗不讲理地怪俞珩做事不够坦荡,才连累她多心。

    可终究是欢喜的,甚至觉得天上的月亮都澄净的几分。

    一进门,明鸾和奶娘她们都不在,只鹅翅迎了上来。

    她神色谨慎地朝内室指了指,  小声说:“刚王爷回来说天色也不早了,吩咐奶娘领着郡主和两个哥儿回自己院子去,早些歇息。”

    西府上下都知道这几日俞珩心气不顺,虽然不知哪那么大气,又是谁惹了他。

    但能在主家眼前伺候的丫头们哪有不伶俐,没眼力价的,  所以都躲着他走,  生怕触了霉头,被呵斥两句事小,万一被撵出去可就完了。

    今晚连结香都早早退了,因不是她值夜,便借口送郡主回栖霞苑,将屋子丢给上夜的鹅翅和小斗儿。

    向内房乜了一眼,慕欢唇含浅笑,只命鹅翅伺候自己换了寝衣,卸了钗环,洗了铅华,松了头发。

    徐慕欢知道俞珩在等她,垂眸瞧了两眼妆台上的栀子茉莉香粉,算计着要不要略作妆饰。

    但一抬眸,临镜照貌,见此时的自己虽说没了豆蔻年华时的稚纯,也不如碧玉年华时明媚,比花信之年时稍逊风流,可仍一剪秋水眸、肤白如凝脂、鬓发乌云浓。

    所谓徐娘未老,风韵正盛。

    便只拿藕荷色的绢挽裹了头发,未施粉黛,  素素净净地进去了。

    果然,他赶别人回去歇息,自己并没睡下,还歪在床上翻着前几日给孩子们读故事的那本书。

    床帐已放下来,被八步床里头的烛台一照,像一个巨大的纱罩灯笼,连房内也如同布满晚霞的夏日黄昏似的,昏黄黄、雾蒙蒙的一片。

    慕欢进了暖好的被窝,俞珩看也不看她,仍歪着摆弄书。

    听那翻书的动静就知道他根本没看见去,一页一页纸翻得响。

    他爱搭不理的,慕欢也不讨没趣,便翻身背对着他,闭眼假寐。

    俞珩一身的理,又觉自己平白蒙冤受了多日的冷落,想慕欢回房后少不了要哄自己,认错儿讨饶,  心里暗自得意。

    他这架势都摆了好一会子,可算把人盼回来了,谁想她一句话都没同自己说,仍是相背而卧。

    成婚十几载少不了磕碰,从来都是她哄他、他再哄她,就这么过来的,今儿她怎么不哄了?

    俞珩有点沉不住气,斜了眼枕边人。

    心里不住地猜忌包娘子和林映洁到底解没解释清楚,又隐隐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派个丫头去琼芳斋听听窗根儿。

    沉默半晌,俞珩憋不住了,清了下嗓子说:“膀子有点疼。”

    这不刮风不下雨的大晴天,他怎么可能膀子疼。

    可即使知道是他的诡计,徐慕欢得了这个台阶也就赶紧下了,故起身要去螺钿小柜里取药匣。

    “不用,你给我揉揉就行。”

    他一把拉住慕欢的胳膊,试探着往自己怀里拉。

    见她不但没躲,反而顺势挨着躺下,俞珩霎时安心,知道林映洁母女肯定是解释清了。

    慕欢攀着他的肩膀,轻轻揉捏着,问:“今晚炖了甜汤,要不要喝一碗?”

    “不喝了,阿元送的那碗我已经喝了。”

    她本就不是端庄的长相,这会子碎发掩颧附腮,她那圆润的银盘面、低垂的水杏眸愈发娇慵柔婉,像一朵盛放至极的白牡丹,静美无暇、诱人采摘。

    “甜吗?”

    她问,挤出个浅浅的酒窝来。

    “往蜂蜜里兑了甘蔗汁炖的。”

    “不甜”,俞珩话里有话,说:“心里苦嘴也跟着苦,喝甜汤也甜不起来。”

    慕欢也不像往常伶牙俐齿,马上给自己辩出几分理,只窝进他怀里,竟轻啜起来。

    “看你,我受了无端冤枉都没哭,你倒哭了。”

    俞珩摩挲着她的后背,语气不自觉地更轻缓温柔起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泣诉着,好像把这些日子闷在心里的眼泪都一股脑地倒出来。

    “我最怕那些三房四妾、争风吃醋的事儿,几岁上因姨娘不贤,被自己亲爹丢下,不管不顾的。”

    “我如今也不是青春正妙的小娘子了,捕着些风影自然要神伤的。”

    “二爷若是非要怪我——”

    “怪我善妒多疑、侍奉不勤,我也不敢委屈,任凭二爷什么脸色,什么训斥的,妾受着就是了。”

    听她竟恭顺地自称‘妾’,又是‘训斥’‘脸色’,俞珩简直哭笑不得。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徐慕欢的对手。

    她就是有能耐把理都说成自己的,没理也对三分。

    俞珩怕她哭多了头疼,也不管哄不哄的,替她揾泪,安抚道:“好了好了,误会也解开了,这阵子我也没少迁怒你身边的丫头,算是扯平了,这笔账勾了。”

    徐慕欢见好就收,忙收了啜泣。

    “珩郎真是君子,能以德报怨。”

    俞珩低笑起来,搂着她说:“这辈子能听你小意温柔地恭维我一回,多大委屈也值了。”

    他偏爱慕欢的丰唇,拿指甲轻轻地刮擦着,像是在揉捏着花瓣儿。

    “这话说的,我还少哄二爷了?”

    慕欢一撇嘴儿,拂开他的手酸了一句。

    “我辩不过你,没准说错一句话就惹恼了你,又不待见我。”

    他不想废话,只想‘日下胭脂雨上鲜’,故扣了她的手,顺着她拿戴着玻璃种镯子的纤腕一路亲香到了耳边,痒得慕欢又想笑又想躲。

    她越躲,他越缠着。

    直到像《生低答》里唱的那段——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翻云弄雨后,慕欢枕着俞珩的胳膊,摆弄自己一缕头发,那条她拿来裹发的绢正团成一卷儿,扔在枕边。

    “洗了澡再睡吧。”

    俞珩眼也没睁地说:“叫蛾翅添热水吧。”

    早春夜尤凉,慕欢一下坐了起来,两人俱是一冷。

    她抱着胳膊不无愠意地哼了一声,说:“你说过的话难道都不作数了?”

    两人新婚之初慕欢面子矮,云雨后不好意思叫丫头进来伺候,俞珩便亲口答应以后再不用她操持,十几年来他也从未食言。

    俞珩忙坐起来,揽她在怀里安抚。

    “我想着这几日训斥了房里的丫头,担心她们怕我,你别多心,我去,我现在就去。”

    照例,俞珩将下房里上夜的丫头叫起来准备热水,浴房里都准备好了,撵了她俩回去歇着,再叫徐慕欢过去。

    “外头都说太后为太子新选了嫔御,人选都定了,可是真的?”

    浴桶里两人相对而坐,慕欢撩着水上浮着的花瓣儿,闲闲地问。

    “是啊,吴王和王妃都奉召带着女儿进京了。”

    东吴郡王澹台氏,因平百越有功,得封异姓王,徐慕欢也只听说过,如今也有幸见识了。

    “那除了吴王三女澹台氏之外还有哪些人家呀。”

    “好多好多呢。”

    俞珩一个男人,记不清那么多闺中女儿,有点敷衍地回答。

    “好多是几个呀。”

    慕欢浮过去,缠着他问。

    “薛家两姊妹、李家一个、太傅曹大人的幼女……钟卿你可还记得?就是在西北时我府里的一个幕僚,他的妹妹,还有何大人的女儿,好像还选了长公主驸马家的一个亲戚。”

    “何大人是谁?”

    慕欢记不得哪个何大人了。

    “他做过河西道行军总管,现在是两湖的巡抚,你没见过他。”

    “哦,贾家也选了一个,好像是贾侧妃的庶妹。”

    慕欢边听边掰着指头数,一双手愣是没够用。

    “这加上之前定下的,足足十五人。”

    “——太子可真是有艳福呀。”

    俞珩揉了揉眉心,笑着感慨一句,“想想都头疼,你听听选得这些人,诸方势力糅杂,在外对着她们的亲爹兄长还不够,回到内宅一看,简直是一个小朝廷。”

    “有一弊也有一利。”

    徐慕欢饶有深意地乜了俞珩一眼,“起码坐拥美人,尽享齐人之福,十五个佳人欸,肯定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其实若有知己,得一人足矣。”

    俞珩将她团着抱在怀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既坦荡又忠贞不渝,这才是君子之爱。”

    “你这是忠君,哪里是爱人。”

    慕欢反手戳了戳他的额。

    “其实是一个道理,于君子来讲,忠君是修身的最高境界,若爱一人似忠君那样不渝,难道不感人么。”

    “那你爱我也如忠君么?”

    慕欢挑眉问他。

    俞珩握了她的手,吻了吻,答道:“自下决心要娶娘子的那刻起,吾便自愿归顺为娘子裙下的不二之臣。”

    “不叛,不逆,忠爱两全。”

    这番话,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得心动。

    慕欢环着他的颈子,枕其肩头,“何德何能呀,得‘爱卿’如此。”

    她故意一语双关,君称臣为爱卿,夫妻间便解释为爱人和卿卿了。

    只是俞成靖想在內帷也得一‘爱卿’,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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