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师有问题,当走上山顶看到秦潭公坐在这里时,大家已经各自有猜测了。

    薛青当然是从人之初性本恶,凡事都先从最坏的结果来猜测。

    而由人推及事,这个故事也有问题。

    一开始薛青的确认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赵氏孤儿的故事,不过随着秦潭公在很多事件中的反应,四大师的古怪,以及先帝过往不为人知掩藏的秘密,很显然这个故事要比赵氏孤儿复杂一些。

    至于到底怎么样还揣测不出来,毕竟秦潭公和皇帝都是她不熟悉的人,她熟悉的只有四大师。

    当然,这种熟悉现在看来也可能是假象。

    不过假象也是一种印象。

    薛青越来越认为,四大师不是大家认为的那种人,不是朝廷官员们口中说的可以信赖依靠的存在,相反他可能是秦潭公的同党,帮凶。

    甚至主谋。

    尽管已经有了猜测,当结果确认的时候,还是难免心情复杂,这种心情已经体会过几次了,也早就没有了希望,没有希望就是没有失望,但心情反应这种事有时候跟希望失望无关。

    “每当我觉得自己很倒霉的时候,总有更倒霉的来证明我想错了。”薛青摇头道。

    “我不信。”宋婴干脆道。

    当然不是不信薛青的话,她根本就没有理会薛青。

    “我不信你说的话。”她只看着秦潭公,“我不信四大师会这样做。”

    大周王朝传承这么久,皇寺以及大师们都是从不被质疑的存在,对于民众来说它们虚幻缥缈敬畏,对于大周皇室来说除了敬畏还有亲近。

    每一任皇帝都是由皇寺教导,每一个大周的皇子不管有没有成为皇帝,都多少皇寺生活过,读的习的武都带着皇寺的印迹。

    亦师亦父。

    天子是天之子,天虚幻,皇寺则像是具体的天。

    “我不是天。”

    有苍老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薛青和宋婴转过头,看到穿着僧袍的四大师从山下走来,视线看着宋婴,这句话是答她。

    “没有人是天。”他又说道,说这句话视线看向秦潭公,这是反驳他。

    一直安坐的秦潭公起身,恭敬的施礼:“大师说得对。”

    宋婴施礼,薛青抬手掩住鼻头恰好打个喷嚏,放下手四大师已经从她和宋婴中间走过去,坐在了一块山石上。

    “大师,这是怎么事?”宋婴道,向四大师那边走了几步。

    薛青向左边移动了一步,这个方位距离秦潭公和四大师便差不多远近。

    四大师看着宋婴道:“就是他说的这样。”

    宋婴的脚步停下。

    这话什么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断绝。

    不过她依旧没有惊怒,神情平静,视线看着四大师,垂在身侧的手握在身前,脊背越发端正挺直。

    “所以,是大师你杀了我父皇。”她道。

    四大师看着她没有说话,神情怜惜。

    “你这样说不对。”秦潭公道,“我已经说过了,先帝是我动手杀了的,只不过他之所以能被我杀死,是因为先前受了受伤,并不是四大师杀了先帝。”

    宋婴道:“孤听四大师说。”打断了秦潭公。

    秦潭公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四大师道:“这件事复杂又简单。”沉默片刻似乎在追忆,“大平二年冬,元祝如以往冬猎。”

    元祝就是先帝的名字,四大师当然可以直呼其名。

    “以往?”一直安静的薛青插话道。

    四大师看她一眼。

    “我父皇喜欢打猎,历来的皇帝皇子们也都喜欢打猎,尤其是冬天,都有固定的日子。”宋婴说道,视线看着四大师。

    薛青哦了声:“我就随便问问,你们继续。”

    “他在皇家的猎苑并没有多久,就自己偷偷跑来苍山。”四大师说道,说到这里脸上浮现笑,“偷跑这种事他从小就常做。”

    这话她以前听到过,薛青低头看着地上,可惜苍山太高了,地上没有蚂蚁蛇虫。

    “那我告诉你一个能令你振奋愉悦的消息吧你爹当年也跑过。”

    “他啊笨死了,翻墙爬洞在外边跑了一夜,结果自己摔道沟里爬不出来饿了两天那时候他也十四岁了,这也算是一代比一代强吧。”

    “你不好奇你爹当年为什么跑吗?”

    “果然父子相承”

    “他是个胆大的人,小时候敢这么做,是天性,做了皇帝还如此肆意,是自信,元祝的功夫足以让他独行天下无惧。”

    “见我没有那么麻烦,那些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元祝想要见我,向来都是直接来找我,他知道我在那里,我也会见他。”

    四大师的声音继续响起,就像很多老人说起自己的孙辈一般慈爱和骄傲。

    “此处就叫插旗。”薛青嘀咕一声。

    她的声音再小,此时在场的人物哪个也听得到。

    说话声一停,视线看过来。

    薛青讪讪:“你们继续继续。”

    “然后呢?”宋婴问道。

    四大师视线看向她,苍老的面容平静,道:“然后他上山来猎鹰,失手伤了自己,我给他疗伤,他趁我不备砍了我两刀,我便打了他两掌,就这样。”

    他砍了我两刀,我打了他两掌,就这样。

    从前面含笑直呼其名,到忆少时顽皮,再到表明来往的亲密,陡然的你刀我掌,这个故事就说完了。

    山顶上陷入凝固,又似乎空寂。

    很久的疑惑,不解的矛盾,解答起来也就这么三言两语。

    几十年光阴漫长,亲仇恩怨复杂,惊心动魄你死我活,描述起来也不过是几句话。

    在这一刻,人生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世事复杂又简单。

    “后来呢。”薛青的声音轻轻的响起,似乎唯恐打破这山顶的空灵。

    四大师道:“后来我醒了,他已经走了,我没有再下山,他也没有再来苍山,直到几年后听到他的死讯。”

    “死讯是我来苍山告诉四大师的。”秦潭公道,“我先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时候的我已经不在京城,当听到先帝猎苑受伤,我千里奔,他只隔着帘帐见我一面,就喝令我边境。”

    伴着说话他走过来。

    “因为他怕我发现他伤的不对,但我怎么能不发现呢,他伤的真是太重了,隔着帘子,听着声音都掩饰不住。”

    “后来我让左膀右臂刺杀他一次,就更确定了。”

    秦潭公走到四大师面前,单膝跪下。

    “大师,我担心您,却不敢也不能去探望您,当我杀了他之后,第一时间就上苍山。”

    “谢天谢地,您没有事。”

    “我不信。”宋婴的声音响起。

    她脊背挺直的看着四大师,以及跪在他面前的秦潭公,声音拔高,从未有过的响亮。

    “我不信。”

    秦潭公要说什么,四大师抬手制止,然后展开双臂,僧袍瞬时而开,将胸膛赤裸展露在大家的眼前。

    半垂着眼数蚂蚁的薛青一瞬间睁大眼。

    衰老的肉体并不好看,但眼前的老僧不仅仅是不好看,而是恐怖。

    僧袍的下的身形枯瘦,肌肤干涸,肋骨凸出,乍一看就像骷髅。

    而在这骷髅的身上有两个拳头大的洞。

    接近心口,胸腔之中。

    血肉已经凝结,窟窿变得光滑,透过孔洞隐隐可以看到白骨,看到山雾

    薛青嗓子发干,宋婴手捂住嘴挡住了惊呼。

    这般超脱常理的存在,这般非人的神奇,薛青和宋婴惊骇,一旁跪着的秦潭公神情亦是震动。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四大师的伤。

    这就是适才说的砍了两刀啊。

    这伤吓人,这伤者活着更吓人。

    “这世上能伤我如此的只有他。”

    四大师的声音淡淡响起。

    “伤如此还能活着的也只有我。”

    “孩子,这般的我,何须骗你。”

    在这样的人面前,身份血脉又有什么用,都是蝼蚁一般,伸手捏死谁又能奈何。

    这世上没有他惧怕的,自然也没有他需要欺瞒的。

    宋婴挺直脊背塌下去,她后退几步坐在地上,双手掩住了脸。

    “真是可怕的故事。”薛青喃喃道,“原来我真不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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