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艳朗。

    秦筝醒来时,太子已经起了,发现那床被子又是盖在她一个人身上的,  秦筝下意识一阵心虚。

    但今天太子比她早起,她也不清楚自己昨晚有没有独占被子。

    秦筝穿衣起身,  拿起柜子上缺了齿的木梳把一头乌发梳顺。

    这木梳还是卢婶子给她找来的,寨子里都是穷苦人家,对这些东西不讲究。

    屋内没有镜子,  秦筝这两天刚学会绾简单的古人发髻,  没个镜子照着,她瞧不见自己把头发绾成啥样了,  所以每天早上都是借着水盆里的倒影绾发的。

    她披散着长发走出房门,就瞧见太子坐在院中的长凳上,  手上拿着把锉刀正在磨什么东西,脚边趴着两团毛茸茸的灰兔,三瓣嘴一动一动的,正在吃菜叶子。

    竟是两只野山兔!

    秦筝讶然:“哪来的兔子?”

    太子正在用锉刀打磨手上那根细长的竹管,  神情很是专注,  头也不抬地道:“去后山寻制笔的竹子,  碰巧遇见了就带回来了。”

    嗓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清冽,好似山间奔涌的清泉与山石相击发出的声音。

    秦筝信他这话才有鬼,野山兔是那么好抓的?

    还碰巧遇见就带回来了?

    她走过去蹲下,摸了摸那两只山兔,还道这野山兔竟然都不怕人,凑近了才发现前腿和后腿都被绑起来了,难怪趴这里不跑。

    秦筝撸了两把兔子,记挂着太子身上的伤,  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得好生休养才是。”

    太子手上动作微顿,抬眸看了秦筝一眼。

    金色的晨曦洒满院落,她半蹲在地上,神色柔和地抚摸着兔子,嘴角噙着浅笑,未绾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一张白玉似的脸愈发小了。

    太子收回目光,只道:“不妨事。”

    秦筝偏过头细看太子手上打磨的竹管,这个长度,倒是适合做毛笔的笔杆,这么想着,她又扫了长凳上那一撮灰黑发紫的毛。

    形状……很像毛笔头。

    秦筝赶紧看了一眼趴在太子脚边的两只野山兔,可能是毛多,竟然看不出这它们背上哪块秃了。

    惊觉真相后,秦筝默默为它们鞠了一把同情泪。

    这两只兔子哪里是碰巧遇见后被太子逮回来的,分明是他想制支紫毫笔一大早去后山抓的。

    秦筝眼神幽幽落在太子身上,不过因为是半蹲着的,得抬头看他:“原来相公还会制笔?”

    “嗯。”

    太子坐在木凳上,一垂眸,就同她四目相接。

    他坐的角度背光,将朝阳全挡在了身后,只有衣角轮廓被晨光勾出个金边,秦筝看得一愣,有一瞬间甚至觉得那万丈金辉都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可他自己却又隐匿在一片阴影中。

    厨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卢婶子端了一盆热水出来:“程娘子快些洗漱,我再炒两个菜就能吃饭了。”

    “多谢婶子。”

    秦筝回过神,只觉心悸得厉害,没敢再看太子,用那盆热水洗了把脸,才借着水盆里的倒影笨拙地开始绾发。

    她宽大的袖子因两手高举过头顶的姿势而垂落下来,两条玉藕似的的胳膊就这么暴露在初阳下,修长匀称,皓白如雪,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淡金色的晨曦。

    太子因她方才的失态多看了她几眼,不妨瞧见她露出来的两条雪臂,眸色微敛,凝神正要继续用锉刀磨平制笔杆的竹管时,眼角余光却又瞥见了秦筝放在长凳上的那把木梳。

    缺齿的地方,丑得碍眼。

    朝食卢婶子煮的红薯粥,用昨天秦筝带回来的嫩笋炒了一盘肉丝。

    秦筝觉得太子可能早上食欲不是很好,昨晚她炒的那盆竹笋煸肉他一人吃了大半,还多添了半碗饭,今晨卢婶子炒竹笋的味道也不差,他却只动了几筷子。

    卢婶子还有田地里的庄稼要打理,用完饭秦筝就包揽了碗筷,让卢婶子安心下地去。

    她碗还没洗完,林昭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了,只不过碍于太子就在院子里,她在厨房也没敢同秦筝说修栈桥的事。

    秦筝看她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猜到栈桥的修建应该还是很顺利。

    为了方便说话,林昭提议一会儿出去谈,秦筝洗完碗后,便对太子道:“相公,我同阿昭出去一趟。”

    太子点了头,却又很平静地问了声:“去哪儿?”

    秦筝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一时间还没想好说辞。

    林昭却因秦筝昨天那番话,现在看太子哪哪都不顺眼,张口就道:“阿筝姐姐身子骨太弱了,我带阿筝姐姐去我那边,教她习武!”

    他们家不是看中“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她教阿筝姐姐习武,看他怎么说!

    秦筝心底狂汗,她本来想说去林昭那边借被子,怎料林昭扯了这么个理由。

    这谎话后边怎么圆回来?

    太子抬眸看过来时,秦筝面上淡然,心底早慌得一比,林昭接触他温和却又透着凉意的目光,下意识也有些发怵,却还是维持着那一脸倨傲,颇有几分给秦筝撑腰的架势。

    太子神色淡淡的,对秦筝道:“去吧。”

    走出院落后,林昭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为秦筝打抱不平:“阿筝姐姐你性子太温柔了,你得凶悍些,咱们寨子里,桂花嫂的男人以前也对她颐指气使,后来桂花嫂自个儿硬气起来了,她男人现在屁都不敢放一个。”

    秦筝默了一息,问:“你觉得在他面前凶有用吗?”

    林昭满腔义愤填膺全被这句话给卡了回去,她回想了一下方才跟太子对视的那一眼,那股藏在温和底下的压迫感,她迄今还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过。

    林昭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闷闷道:“好像没啥用。”

    她在水匪船上时,就见过太子杀人了,一剑下去就跟切瓜似的,那样凶悍的人,偏偏生了这么一副浊世佳公子的皮囊。

    阿筝姐姐当初肯定就是被他那副俊雅皮囊给骗了,才嫁给那家伙的!

    林昭越想越憋屈,打又打不过,她以后可怎么帮阿筝姐姐出头?

    秦筝半点不知这姑娘脑袋瓜里想的这些,到了林昭居处,确定周围没有旁人后,她便问:“栈桥修建得如何了?”

    提起栈桥,林昭整个人才又支棱起来了,“阿筝姐姐你太厉害了!昨晚我给我哥他们说了你的法子后,他们连夜赶工,今晨就已经打好桩子了,江水涨潮浪那么大,都没撼动桩子分毫!可牢固了,现在就卡在桥墩上的活动木架上,不知道是怎么个组装法。”

    秦筝从衣襟里摸出昨天自己画好的设计图,铺开给林昭看:“让木工师傅按这样衔榫卯就行。”

    图纸上虽只画了个简略设计图,可栈桥成型后的样子已经初具雏形。

    林昭看着秦筝特地标注出来的衔接点,崇拜之色溢于言表:“原来栈桥修好后是这个样子,这图我都能看懂,我哥他们肯定也能看懂!”

    能看懂就好。

    秦筝看她满脸喜色,心情不由得也跟着变好了些,道:“那你想法子告诉你兄长,我就先回去了。”

    “这么快回去可不得露馅了,反正我还得装作下山一趟后再回来,先教阿筝姐姐你几招防身的功夫!”林昭把图纸收起来,一脸朝气地带着秦筝往外走。

    林昭有一个专门放兵器的房间,各式各样的刀剑挂在架子上,刃口闪着寒光,长缨枪、九节鞭、鎏金锏,还有许多秦筝叫不出名字的兵器。

    林昭叉腰站在兵器架前,豪气道:“阿筝姐姐看上了什么尽管拿去!”

    秦筝失笑,问:“这些兵器你都会使?”

    林昭没好意思点头,道:“大部分都会使,小部分不会,觉着好看,就收藏了。”

    秦筝看到一把做工精巧的长剑,拿着看了看就放回去了,怪沉的。

    原身在家时是大家闺秀,嫁给太子后过的更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这具身体娇弱,可舞不动那么沉的剑。

    看了一圈,都没什么适合她的。

    林昭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她抓了抓头发,似想起什么,从床底下找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后竟是一把匕首。

    林昭把匕首递给秦筝:“这是我从前用的,可锋利了,不过现在我更喜欢用鞭子,兵器不都讲究个一寸长一寸强么!这把匕首就送给阿筝姐姐了。”

    秦筝接过看了一眼,匕首做工很精巧,刀刃雪亮。

    经历过那晚的刺杀后,秦筝觉得有个防身的兵器也好,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以她身体的底子习武,基本功都得练个一年半载,为了速成,林昭只教了她几招简单的刺扎。

    “若是被人从后面劫持住了,能拔出匕首就直接刺对方腹部,反手刺这个高度是最佳的。”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林昭一双眼神采奕奕,一边比划一边给秦筝讲解,“如果有机会正面刺,对方比你高,刺他胸膛不要直刺,要斜着刺,这样更容易发力,也利于避开肋骨。”

    秦筝颇为受教地点了点头。

    林昭还要再教她几招,寨子外边却传来烟花炸响的声音。

    林昭快步走到门外看了一眼那烟花的颜色,脸色倏地一变:“有人攻打祁云寨?”

    秦筝听得这话,也是大惊,先前观察过的两堰山地势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她宽慰林昭:“别太担心,两堰山四面都是峭壁,想攻上来没那般容易。”

    “八成是水匪,我哥他们还在山下修栈桥,水匪若是人多势众,我哥他们只怕应付不过来!”林昭提上鞭子,腰间别了把苗刀就往外走:“喜鹊,你送阿筝姐姐回去,我带人去堰窟那边看看!”

    堰窟便是靠吊篮进出两堰山的地方。

    林昭匆匆出了门,喜鹊脸上也是一脸焦急。

    秦筝看出她担心林昭,便道:“你随阿昭一道去吧,我记得来时的路,自己回去就行。”

    喜鹊边走边道:“我先送您回去,祁云寨遇袭,东西两寨的人都会去堰窟增防,人多混杂,吴啸那厮若是再使什么诡计,防不胜防。”

    她这么一说,秦筝也歇了自己回去的心思。

    这种时候她帮不上忙,不添乱就是最好的配合。

    一出林昭所住的院落,外边果然到处都能见到拿着家伙狂奔去堰窟的汉子。

    喜鹊心里着急,带着秦筝走得也快。

    快到前方一个岔路口时,却见一众人浩浩荡荡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汉子生得人高马大,四方脸,壮实得像座小山。

    秦筝瞧着他们面生。

    喜鹊却是一脸惊惶,“遭了!”

    秦筝大概猜到了什么,问:“是西寨的人?”

    喜鹊点头:“那大块头就是吴啸。”

    秦筝暗道一声冤家路窄,这姓吴的前不久才派人来刺杀过太子,这会儿东寨的人都去堰窟了,他若是发难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喜鹊想带着秦筝避开已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秦筝一路上刻意低着头走的,可眼看就要从那群西寨人边上走过了时,吴啸却突然叫住了她们:“站住。”

    喜鹊生怕吴啸对秦筝不利,不动声色把她护在了身后,看着吴啸道:“有人攻打祁云寨,全寨的人都往堰窟去了,吴头领还在这里作甚?”

    吴啸压根不把她一个小丫鬟放在眼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后的秦筝:“身后是谁?”

    喜鹊站直身体把秦筝挡得更严实:“是寨主的贵客,吴头领放尊重些。”

    林尧的客人,可不就只有那对姓程的夫妇么。

    她这么一说,吴啸瞬间就猜到了秦筝的身份,他先前听手底下的人说那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还当是他们夸大其词,现在自己亲眼瞧见了,才知所言非虚。

    那小娘子虽然低着头,可娉娉婷婷站在路边,就是一道风景,光是露出的那截雪腻脖颈就已足够看得他心猿意马。

    吴啸对着秦筝道:“原是程夫人,先前多有误会,还望程夫人……海涵。”

    他说着学那些个文人的样子作揖行礼,目光却是直勾勾地看着秦筝那边的。

    喜鹊看他学得不伦不类的作揖礼就觉着恶心,冷声道:“吴头领快些去堰窟吧,晚了二当家那边可不好交代!”

    言罢拉着秦筝就快步离开,去被吴啸挡住了路。

    他跟个地痞流氓似的,调笑道:“我给程夫人见了礼,夫人看样子也是懂礼的人,怎不给我回个礼?”

    “吴啸你适可而止!”喜鹊大声训斥他。

    他非但充耳不闻,还直接一巴掌重重拨开了喜鹊,喜鹊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还想再护在秦筝跟前,却被一群小喽啰缠住。

    秦筝看着吴啸走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手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暗道林昭交给她的防身术,这么快就要用上了吗?

    不过对方生得人高马大,又会武,自己得手的几率只怕不大。

    秦筝正非快地在脑子里思索脱身之法,被几个西寨汉子拽住手臂的喜鹊却突然惊喜万分喊了声:“程公子!”

    秦筝一抬头,就见太子从前方小径负剑而来,墨色的袍角被风吹得高高扬起,长剑雪亮泛着寒光,那一段路因为树荫遮蔽不见日光,仿佛是他走过的地方,光影都褪去了。

    他在阴影中,秦筝看到他却眼底盈满了亮光:“相公!”

    吴啸在秦筝抬头的瞬间,只觉眼前天地都失色了,唯一还有色彩的便是她那张笑面如靥的脸孔。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美人?

    但隐隐约约的,他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似在那里见过。

    吴啸盯着秦筝那张脸细看,却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秦筝被他盯得汗毛直立,太子一来,她也不缩着脖子装鹌鹑了,直接绕过吴啸就跑向了他,活像只在外面受了委屈后见着鸡妈妈的小鸡仔。

    太子俊颜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执剑的那只手却提剑护在了秦筝跟前,淡漠的目光落在吴啸身上,明明称不上锋芒毕露,吴啸却觉着那双眼里藏着尖刀似的冷和锐。

    他听见对方问:“何故为难我夫人?”

    吴啸舌尖抵了抵唇角,轻浮回答:“这位原来就是程公子,失敬失敬,吴某可从未为难尊夫人,不过是路上碰见尊夫人,打了个招呼罢了。”

    秦筝听着这厮臭不要脸的话没吱声,可看着太子的那从眉毛到眼睛都在用力展现自己委屈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仿佛在说“你看他当着你的面都还敢调戏我,快揍他”。

    太子同秦筝视线相接,突然说了句:“来而不往非礼也,夫人且回他便是。”

    秦筝刚想说自己跟这败类没什么好说的,思绪一转,意识到太子这是在给自己撑腰,让她自己怼回去解气。

    秦筝唇角不由得一翘:“我同这位壮士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倒是愿意问候一声这位壮士母亲。”

    吴啸不是要跟她打招呼么,招呼他老母!

    喜鹊刚从几个小喽啰手上挣脱,听见秦筝的话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

    就连太子嘴角都不太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吴啸自个儿是没听懂秦筝那话什么意思,他手底下为数不多听懂的几个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随后太子手上剑光一扫,众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吴啸发顶就这么生生被他销掉了一块,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太子声线寒凉:“再有下次,就不是割发赔罪了。”

    秦筝看着吴啸那被太子一剑削出来的地中海发型,心情大好,她算是听出太子的言外之意了:再有下次,直接削你脑袋。

    吴啸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那撮头发,脸色难看至极,可他连对方出剑的动作都没看清,更别说躲避,显然对方的武功深不可测。

    他一个半路进山寨的能成为二当家义子,最大的优势就是他能一向忍,此时当着所有西寨弟兄的面,受了这样的侮辱,既知自己不是对手,便也生生忍了下来。

    太子带着秦筝走远后,那瘦猴看着他可怖的脸色,为了帮他在西寨众弟兄跟前有个台阶下,义愤填膺道:“大哥莫气,若不是你重伤在身,哪轮得到那小白脸猖狂……”

    吴啸咬着后槽牙五官狰狞:“老子非杀了那姓程的不可!”

    瘦猴赶紧附和:“对,杀了那小白脸,睡他女人,那女人方才还敢骂大哥你,大哥到时候可得好好教训那娘们!”

    吴啸没听懂秦筝那话,问:“她骂老子什么?”

    瘦猴吞了吞口水道:“她说……问候您老母。”

    吴啸额角青筋凸起,一巴掌就甩到了瘦猴脸上,“臭婊子,等老子杀了那小白脸,非得叫兄弟们玩死她!”

    秦筝跟着太子走出一段路后,才想起来问他:“相公你怎会路过那里?”

    太子答道:“寨子遇袭,打算去看看。”

    秦筝心道难怪他还拿着剑。

    走了一段路后,秦筝发现不是回她们小院的路,反而是往寨外去的,不由得问:“我们现在去堰窟?”

    “嗯。”

    “我也去?”

    太子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垂眸看了她一眼:“东寨提得动刀的人都前往堰窟了,你回去也不安全。”

    秦筝一听也是,方才碰上吴啸一行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就算躲回小院里,西寨的人若是冲进来,她也没法自保,还是跟在太子身边最安全。

    堰窟此刻已挤满了东西两寨的人,下方江域处停靠了十来艘小船,估摸着此番突袭的水匪有百来人,林尧和修栈桥的十几个东寨汉子在下边势单力薄。

    吊篮数量有限,没法一次性放下太多人,而且一旦吊篮下降到水匪弓箭射程范围内后,躲在暗处的水匪就会朝着吊篮放箭,不少下去支援的山寨弟兄都被射死在吊篮上。

    西寨的人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水匪来势汹汹,那几个弓箭手咱们在山上做不掉,吊篮一放下去就是个活靶子,下去就是送死!”

    一个东寨汉子吼道:“在山下的可不止大当家,你们二当家的宝贝女儿也在下边呢!”

    前来支援的西寨人原本只是做做样子,此刻听到何云菁也在山下,很快就有人把消息送回了西寨。

    秦筝没看见林昭,喜鹊问了一圈,得知林昭一早就下去帮林尧了,再看站在堰窟口这群畏畏缩缩不敢下去的人,快急哭了:“水匪那么多人,寨主和大小姐她们怎么应付得过来。”

    她抹了一把眼,自己走向一个吊篮,对着负责放绳索的东寨汉子道:“送我下去,我去帮大小姐。”

    放绳索的东寨汉子有些为难,但也正是喜鹊这番举动,让不少还在犹豫的东寨汉子都进了箩筐,高声喝道:“咱们去帮寨主!”

    秦筝脑子转得飞快,吊篮是藤编筐,没法阻挡箭镞,可那藤编筐一次性能容纳两人,空间还是足够的,在藤编筐内部做些防护措施后肯定还能容纳一人。

    她问这边领头的东寨汉子:“有防护盾吗?”

    若是有盾牌垫在吊篮底下,就能阻挡大部分箭镞。

    汉子摇头:“寨子里没备。”

    他们大多都是些庄稼汉,山寨里武器都配备不齐,又哪里会有盾牌那些东西。

    这下秦筝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负责放绳的汉子们正要放吊篮下去时,到这里后就一直在岩壁边上观察下方战况的太子突然出声:“先放个空篮下去。”

    领头的汉子不明所以,但太子的语气下意识让他信服,便按太子的话腾出了一个空吊篮。

    太子又从一个背弓的汉子手上拿过了那把弓箭,对喜鹊道:“你替我照顾我夫人,我去救人。”

    这里鱼龙混杂,秦筝身边没个人跟着,他不放心。

    秦筝知道太子武艺高强,可下边的水匪把吊篮当靶子放箭,箭镞又是从吊篮底部射上来的,简直防不胜防,她有些担心:“相公……”

    太子回头看她一眼:“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领头的东寨汉子感激太子的大义,承诺道:“好汉放心,只要我东寨还有一人在,就没人能动尊夫人一根毫发。”

    太子冲那汉子一抱拳便进了另一个空吊篮,他吩咐放绳索的汉子:“空吊篮放绳三丈后再放我的吊篮。”

    放绳索的汉子连忙照做。

    吊篮徐徐往下,下边的水匪眼见又有两个吊篮放下来,拉紧了弓弦,在第一个吊篮抵达射程后便齐刷刷地放箭。

    太子两手撑在吊篮边上,看清暗处放箭的几个水匪的方位后,长眸一眯,挽弓搭箭,在他所在的吊篮还没抵达水匪射程时,几只飞箭就已经夺了放箭的水匪性命。

    伸着脖子在山崖边上往下看的祁云寨汉子们狂喜之余,对他佩服得也是五体投地。

    “这位程兄弟胆识过人,箭术也委实了得!”

    “快快快,下边放暗箭的水匪已经被程公子杀了,下去救寨主!”

    没了暗箭威胁,东寨的汉子们争抢着往吊篮里钻,秦筝和喜鹊心惊胆战地在崖口往下看,见此也松了一口气。

    吊篮还有一段距离着地,太子见林尧被一群水匪死死围住,身上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护着他的只剩一个络腮胡汉子和林昭,但水匪跟一群吸血蚂蟥似的,见缝就咬,她们二人也是强弩之末了。

    太子在吊篮壁上借力一踏,跃出吊篮后,踩着几个欲过来围杀他的水匪头颅,直接落在了包围圈最里层。

    手中长剑出鞘如银蛇,瞬间就取了好几人的性命。

    林尧腰侧被砍了一刀,鲜血汩汩直往外冒,靠着堆在地上的木头处动弹不得。

    何云菁用手死死地捂着他腰侧的伤口,却还是不断有鲜血冒出来,从她五指间溢出,把身下的沙地都湿濡了一大片。

    她哭得嗓子都已经哑了:“林尧,你别死,你再撑一会儿,我爹会带人来就我们的……”

    太子只看了一眼,眉头皱起,林尧那伤口若是再不包扎,只怕他当真得失血过多而死。

    虽然不合时宜,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起了秦筝,倘若今日伤成这样的是他,秦筝绝不会什么都不做,只蹲在边上哭。

    她虽然看起来也娇娇弱弱的,可在那娇弱的躯壳下,似乎又藏着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像是为了生长能顶开巨石的嫩芽。

    看何云菁哭得仿佛要驾鹤西去的样子,太子也不指望她能帮林尧包扎伤口了,他直接顶了林昭的位置,扔给她一瓶金创药:“不想你兄长死就快去给他包扎止血。”

    他剑法凌厉,顶替林昭的位置后,非但没有让围攻的水匪找到可乘之机,还杀得水匪节节败退,让苦战已久的王彪也得以缓了口气。

    林昭身上也有好几道口子,只是伤得没林尧那般严重,接下金创药后她也不废话,扑到林尧身边撕开他腰侧的衣裳,直接把大半瓶金创药粉全洒了上去,再用撕成条的衣摆将伤口缠了起来。

    脸上沾着血的她像是一头失去庇护后露出自己所有尖锐爪牙的小兽:“哥,撑住,我们马上就赢了。”

    做完这些,林昭又加入了战局,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同何云菁说。

    何云菁知道她怨自己,心里委屈得厉害,瘪着嘴继续抽抽搭搭地哭。

    王彪疲软得撑着自己的大铁锤才能站稳,眼瞧着太子长剑一扫便有一大批水匪倒下,往自己掌心唾了两口,拎着大铁锤又打了回去:“小白脸厉害啊,不过老子也不比你差!”

    太子瞥他一眼,没应声,他的剑招半点不花哨,只是剑出必见血,连杀几十名水匪后,剩下的水匪看着他心底都一阵发怵,呈包围圈围着他们却不敢再轻易上前了。

    十几个吊篮落地后,山寨的汉子们怒吼着杀了过来,水匪见他们援兵到了,林尧那边又有太子那尊杀神护着,补刀是没法再补刀了,便开始往船上撤退。

    林昭早就杀红了眼,见他们萌生退意,一甩长鞭就缠住了一名水匪的脖子,抽出腰间的苗刀割喉,恶狠狠道:“想走?敢来我祁云寨家门口撒野,今天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在源源不断的祁云寨人下来后,剩下的这场收尾战斗已经是祁云寨众人对水匪单方面的屠杀。

    林尧伤势太重,又失血过多,寨子的人不敢轻易挪动他,还是老大夫亲自来这边给他把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才让寨子里的人用担架把他抬了回去。

    他们都坐吊篮上了堰窟时,二当家才带着几十个西寨精锐匆忙赶来,见着人就吼,活像一只发怒的豹子:“菁儿呢?”

    林昭从他身旁路过,闻言只冷冷瞥了二当家一眼。

    二当家正要动怒,何云菁乘坐的吊篮在这时升了上来,何云菁见着二当家眼泪就止不住了,哭喊道:“爹!”

    二当家见着女儿没事,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回了原处,斥骂道:“谁准许你出寨的?”

    何云菁只一个劲儿地哭。

    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二当家看她半个袖子全是血,以为她受了伤,哪怕再气,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伤到哪儿了?”

    何云菁哭得更厉害了:“我没伤到,林大哥为了救我被水匪砍了一刀,流了好多血……”

    这话一出来,不仅西寨的人脸色各异,站在边上的秦筝都有些诧异。

    林尧伤得那般重,竟是为了保护何云菁?

    无怪乎方才林昭面对二当家的质问冷眼相看。

    今日下去支援的多数都是东寨的人,西寨的仿佛只是来露个脸,二当家更是打完了才姗姗来迟,这其中缘由,实在是叫人不敢细想。

    太子上来后,秦筝见他衣襟上有血,不过不确定是不是他的。

    太子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道:“我没受伤,血不是我的。”

    秦筝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有点微妙的不自在,太子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因为这次搭救林尧,东寨的人待她们明显是打心眼里敬重起来了。

    路上遇上个没见过的汉子,人家也会热络问候她们。

    回到小院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又有个汉子上门来,说是林尧醒了,让太子过去一趟。

    秦筝想着回来那会儿,林昭脸色明显不对劲儿,有心去安慰林昭几句,便跟太子一道去了。

    林尧兄妹住的一个院子,东寨的小头目们这会儿全都聚集在林尧房内,秦筝随太子进去时,一眼就看到林昭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神情却很强硬:“我会给你报仇的!”

    林尧才醒,因为失血过多,原本小麦色的脸也有些发白,他虚弱道:“别乱来,一切等我伤好了再说。”

    林昭抿紧了唇不说话。

    门边有人瞧见太子和秦筝,忙道:“程公子来了!”

    林尧往门边看过来,屋子里的人也自动为她们让出一条道。

    太子走近后,林尧便冲他虚弱笑笑:“林某今日能捡回一条命,全靠程兄搭救,您二位还真是我们兄妹的贵人。”

    太子道:“寨主客气了。”

    林尧低咳两声,扫了屋内所有人一眼,缓缓道:“我得养一段时间的伤,在这期间,凡事你们都听彪子的。”

    王彪本就是他左膀右臂,又能打,这话大家伙都没意见。

    但林尧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有些吃惊了:“我这条命是程兄救的,从今往后他就是我林尧的兄弟,是祁云寨的三当家。”

    屋子里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议论声,太子的武艺他们今日都见识过,这点无可置否,只是太子进寨的时日尚短,突然就让他当祁云寨的三当家,大多数人心中未免还是迟疑。

    这种情形只要没人公然反对,那么基本上就定下了,但太子自己婉拒了:“多谢寨主美意,寨主若有用得着程某的地方,程某愿为军师,三当家就不必了。”

    林尧见太子无意,便也没再强求,太子就这么成了祁云寨的军师。

    大夫说林尧需要静养,他们离开房间后去前厅商议起接下来的部署,林昭出了房门就坐门口的石阶上发呆。

    秦筝在她旁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难受就哭出来。”

    林昭硬气道:“我才不哭,我哥又没死!”

    秦筝知道这姑娘性子要强,只更心疼她,什么也没说,轻轻拍着她肩膀。

    林昭把唇抿得死紧,眼眶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

    “堰窟地势高,能看到整条江域,有大量船只靠近,当值的人都会提前示警,怎么偏偏就今天,在堰窟当值的人全拉肚子了,没一个人看到水匪的船靠近?”

    秦筝迟疑道:“是饭菜出了问题?”

    林昭闭着眼摇了摇头:“饭菜都是王大娘做的,东寨的人送过去的,不可能有问题,除非是有人在吃的时候做了手脚。”

    秦筝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哑巴亏,饭菜从做好到送过去,都是东寨的人经手的,就算是西寨的人偷偷下了泻药,彻查起来,那边也有的是理由推脱,甚至还有可能倒打一把,毕竟西寨的人吃了东寨送去的饭,也拉肚子了。

    林昭讥诮道:“何老贼和他那义子看到信号弹后却迟迟没带西寨的人过来,不就是想让我哥死在水匪手里么?只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他那宝贝女儿也在山下。”

    “要不是我哥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救了他女儿,只怕那老贼这会儿只能守着他女儿的尸首哭了!”

    说到此处,林昭没忍住又抹了一把眼:“不过我哥替何云菁挡那一刀,也是为了我。”

    秦筝稍作思量,就明白了林昭这话里的意思。

    林尧救何云菁,从小长大的情谊只是一部分,那会儿他们寡不敌众,山上的人又下不来,二当家可能还在想着趁机一锅端了东寨。

    只有何云菁还活着,二当家为了救女儿,才会终止原来的计划不惜一切代价派人下去支援。

    退一万步讲,林尧知道自己一死,东寨落到二当家手里后,肯定得斩草除根。他舍命救何云菁,或许还能让二当家留林昭一命。

    他在山底下苦战那会儿,是把所有的后路都想清楚了才义无反顾那么做的。

    秦筝不知道怎么安慰林昭,轻轻抱住了她。

    林昭再要强,却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伏在秦筝肩头,虽是一声不吭,秦筝却感觉到自己肩膀处的衣襟被眼泪浸湿了。

    她轻声道:“阿昭别难过,西寨想要什么,你就越是要替你兄长守住,不能叫他们得逞。”

    哭够了,林昭抬起头来时,眼神又变得无比坚定:“自然,定是何老贼看我们快把栈桥修好了,知道他西寨分不了这杯羹,狗急跳墙罢了!”

    太子跟东寨众人在外间议事,他们心知水匪此次突袭是为了那两船货,西寨为了利益,目前只怕也跟水匪穿的一条裤子。

    要想尽快把船货卸下来运回山寨,栈桥必须得继续修,不然水匪听到了风声,直接在他们卸货时杀过来,又得是一轮苦战。

    王彪把林昭给她的工图摆在桌上,“这是大小姐从山下一个老师傅那里要来的图纸,咱们下午继续赶工,争取在震今晚把货都运回寨子里。”

    太子看到那张眼熟的工图时,眼皮跳了一跳:“山下的老师傅?”

    王彪给他解释起原委:“咱们寨子里只有西寨的冯老鬼以前是漕帮的人,知道栈桥怎么修,那夜祠堂落了二当家脸子后,冯老鬼就称病不来修栈桥了。大小姐下山去找了个以前在军营修筑城防的老师傅问了栈桥的修建之法,昨晚我们按照那法子已经打好桩放好龙骨了,就差这可活动桥墩以及钉桥梁板了。”

    太子听完王彪的解释后还是盯着那张图纸,神色莫辨。

    纸是他昨日下棋从老大夫那里赢来的劣纸,墨是那方粗砚研出来的陈墨,嗯,图也是他昨夜在秦筝那里看到那张图纸没错。

    原来她画这张图,是为了帮寨子里修栈桥。

    他倒不知,他的太子妃还有这等本事。

    回去后,秦筝总觉得太子看她的目光有些怪怪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见太子坐在桌前单手按着眉骨,还当是他头疼又犯了,好心道:“相公头疼么?”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秦筝起身去他身后:“那我帮你按按。”

    太子却拒绝了:“不必,有张图看不懂罢了。”

    秦筝听到他说图,心中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就见太子就从衣袖里摸出了她画的那张简易工图,铺在桌上,状似无意地道:“据说是山下一位七旬老者绘的。”

    他狭长的眸子半抬,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点蛊惑的味道,衬着他那张清冷的面孔,勾人而不自知:“阿筝看得懂么?”

    作者有话要说:  某筝(崩溃):我的马甲呢?我那么大一个马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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