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堰山。

    秦筝无比庆幸自己上午就把房子漏雨的地方修检了一遍,  下午暴雨倾盆,屋内可算是没再漏雨了。

    卢婶子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檐下一边缝补破衣服一边啧啧称叹:“我瞧着娘子以前应当是个享福的,想不到娘子竟然还有这手艺。”

    秦筝坐在檐下的竹凳上,  单手托着腮看卢婶子缝衣服:“盖个瓦没什么难的,从前家中修葺房屋,  我瞧见别人弄过。”

    这是真话,  秦筝上辈子家里的老房子重建时,她不仅见过别人砌砖墙、盖瓦房顶,  还亲自上手去干过。

    卢婶子本就喜欢她,  觉得她瞧着虽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可做起活儿来一点不娇气,待她们也是打心眼里和善,此刻愈发觉得她是个没架子的,  说话间不觉又少了几分距离感:

    “在这世道里啊,  女人家自己有点本事傍身,  总比一味地靠男人好。就说咱寨子里的王家嫂子,  你应该见过,就是大厨房掌勺的那位,  她丈夫去得早,她一个女人家,  愣是比寨子里的男人还凶悍几分,  里里外外干活都是一把好手,  哪怕年纪轻轻就成了个寡妇,  也没哪个不长眼的赶去她门前撒野。”

    秦筝笑道:“王大娘的确是为女中豪杰。”

    卢婶子跟王大娘是同辈人,  她唤王大娘一声嫂子没错,  秦筝是小辈,  则跟着林昭他们叫的王大娘。

    卢婶子捻着绣花针在自己额角拂了拂:“后山桂花那孩子也是,  前几年她男人经常动手打她,后来寨子里抢了台纺机回来,寨子只有她会织布,她自个儿靠着纺机织布赚了银子,腰板也硬了,现在她男人在她跟前重话都不敢说一句,就怕桂花跟寨子里哪个汉子看对眼跑了。”

    桂花嫂的事秦筝听林昭说起过,那时林昭只说是桂花嫂自己硬气起来了,倒是没提其中还有织布赚钱这个缘由,不过林昭也才十四五岁的一个孩子,有些事看不到那么深。

    此刻听卢婶子说了这些,秦筝倒是所有所思。

    不管哪个时代,女子若只一味地守着一个小家,把丈夫和家庭当成自己的全部,明明也付出了很多,可都很容易被忽视掉。

    古代宗妇们之所以能得丈夫敬重,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她们把偌大一个家族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家族名下的那些铺子、庄子,一年的进项的账目都由当家主母查看。

    这种情况已经不属于为家庭付出,用后世的话来说,应该叫打理家族企业,古代宗妇们所做的这一切,已经能和后世的企业高管们媲美,又怎能不得丈夫尊重?

    秦筝托着下巴想了半天,自己一个学工程的,在古代最好的出路,大概就是进工部一展所长,前提是女子能入朝为官。

    不然她一个光杆司令,哪怕有一堆理论知识,像城池修浚、江河修葺、道路桥梁这些大型工程,她也做不了啊。

    大型工程除了一个总工程师,底下还得有各个工种里懂行的工头带着才能施展。否则从实地勘测取数据到整合数据绘工图,再到动土时一个工种一个工种地教新手,她怕不是得累死,更别提建好后是何年何月了。

    秦筝幽幽叹了口气,现在想这些未免有些远了,她扭头看了一眼院中的大雨,暴雨天气山寨里不少人家家中都漏雨,她还是先烧制青瓦帮寨子里的人盖好房子吧。

    这个天气没法起黄土“踩泥”,不过可以先把制瓦的模具瓦桶做好。

    瓦桶是个上粗下细,两端无底的小木桶,高度正好是一片瓦的高度,外壁能贴合四片瓦,且均匀分布着四根凸起的木条。

    秦筝从堂屋里翻找出锯子、刨子  、锉刀,又从檐下堆放柴禾的地方找了几根木头过来。

    卢婶子缝完了衣物,咬断线问她:“娘子拿这些粗笨家伙作甚?”

    秦筝用炭笔估摸着一片瓦的长度在木头上画了条线,考虑到后期还得把木头推平打磨抛光,刻意多留了两公分开始用锯子锯:“我做个桶。”

    卢婶子纳罕道:“娘子家中以前是做木匠发家的啊?”

    秦筝把碍事的袖子高高撩起绑了起来,将木头的一端搁在凳子上,一脚踩着后端不让木头滚动,两手握着锯子一边锯一边道:“我有个叔叔会。”

    这也是真话,前世她爸跟着爷爷学了烧制砖瓦,后来搞建筑去了,她叔叔早年则干木匠这一行的,秦筝长大后对建筑行业倍感兴趣,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他们影响的。

    卢婶子现在看秦筝是越看越新奇了,瞧着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娘子,可干的全都是男人的活计。

    她怕秦筝踩不稳那根木头,正想上前去帮她稳住木头方便她锯,怎料楚承稷在这时候回来了。

    他一推开院门,就瞧见秦筝脚踩一根圆木,撸着袖子正在大开大合地锯。

    真是……半点不跟名门贵女沾边。

    他微微怔了一怔,才问:“这是在做什么?”

    卢婶子帮秦筝答道:“娘子说她想做个桶。”

    “做桶?”楚承稷尾音上扬几分,似有些不解。

    说话间,他已经撑着伞到了檐下,收了伞轻轻一抖,伞面就甩下不少水珠。

    卢婶子瞧着他们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想让她们小夫妻自己呆会儿,便借口雨天正好去隔壁婶子家串个门,拿了伞就出门去了。

    这么大一个活人站在自己跟前,秦筝也不可能装作看不见,停下锯子道:“相公回来了?”

    楚承稷轻点了下头,看着快被她锯断的一截木头,问:“阿筝还会做桶?”

    秦筝四两拨千斤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相公不也会做紫毫吗?”

    她本意是想说你都会自己做东西,我会做一点东西也不奇怪。

    怎料太子听得她的话,看她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古怪而深沉起来。

    她逃亡这一路对他的态度跟从前大相庭径可以解释成是为了活命,栈桥工程图他还在等她愿意说时再解释,现在她突然拿起锯子刨子制桶?

    她身上的谜团倒是越来越多了。

    思及自己给过她的承诺,楚承稷倒也没追问,他伸手拿过秦筝手中的锯子,道:“我来吧。”

    只见他一手握着木头,一手握着锯子,没锯两下那木头就断成了两截。

    秦筝把另一根用炭笔画好线的木头递过去时,他随口问了句 :“为何突然要做桶?”

    都到这步田地了,也没什么好瞒他的,反正后边制瓦的时候他也会知道。

    秦筝道:“不是一般的桶,是瓦桶,制瓦胚用的,我想等天晴了给寨子里烧一批青瓦。”

    一听她说烧青瓦,楚承稷自然也联想到了昨夜的漏雨,这个下午的暴雨不亚于昨夜,可他往屋内扫了一眼,没发现任何接水的器皿,屋中也没漏水。

    楚承稷似有所感:“屋顶你修补过了?”

    秦筝点点头:“漏雨屋里容易打滑。”

    她刻意没再隐瞒这些,其实也是想看看楚承稷的反应。

    但楚承稷除了一开始有几分讶然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一边帮她锯木头一边道:“这房子建了有些年头了,瓦上应当都生了青苔。以后这样的事,等我回来了我去做就是。”

    “等你回来屋里水都漏了一盆了。”

    这揶揄的话一说出口,秦筝才意识到自己嘴快了,她抿了一下唇没再说话。

    楚承稷嗓音很是平和:“是我之过,今日事多繁杂,一直没抽出空闲来。”

    每次他用这样温和又沉稳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秦筝都有种他在纵着自己的错觉。

    她低下头去拨弄被他锯断的木头,不太自在道:“我跟你说笑的。”

    “我知道,但这些事,的确该我来做。”楚承稷锯完最后一根木头,抬眸问她:“刨成大小一致的木板吗?”

    秦筝点点头,移开视线去看院子的大雨。

    这个男人有毒!

    她承认她又被他那句“但这些事,的确该我来做”撩到了。

    院外的雨声不绝于耳,屋顶上因为盖了几片芭蕉叶,雨水砸在上边发出“扑扑”的声响,倒也有了几分雨打芭蕉的意思。

    秦筝就坐在矮凳上,看楚承稷用刨子把木头一块块刨成大小均匀的木板,又用锉刀打磨抛光。

    他手法娴熟得就像个木匠,只有在一些细节的地方才问秦筝一两句,更多的时候两人之间都是静默的,瞧着倒也挺和谐。

    “木条装在哪个位置?”木板已经打磨抛光好了,楚承稷问。

    秦筝用炭笔在几块木板边缘做了记号拿给他:“装在这些地方。”

    楚承稷瞧了一眼后点头,开始把木板镶成桶状,这次他问了一句跟制瓦桶不相关的话:“你午间没去大厨房用饭?”

    秦筝不解道:“去了啊,刚开席阿昭就带我过去了。”

    因为场地桌椅的限制,席面一共办了两轮,秦筝是第一轮被林昭带过去的,那时楚承稷他们应该还没议完事,秦筝没在席间看到他。

    因为出众的容貌,她在席间一度成为焦点,秦筝匆匆用完饭就回来了,所以第二轮开席楚承稷他们过去的时候,也没瞧见秦筝。

    楚承稷听到她的回答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明日我会下山一趟,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秦筝摇了摇头:“没有。”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下山去做什么?”

    “朝廷要攻打郢州,运往闵州大营的一批兵器在江上叫水匪劫了,寨子里的线人查到了水匪藏兵器的地方,正好寨子里缺兵器,我带人去劫回来。”

    他同她说起这些时嗓音很平静,半点没有那些是山寨机密的意思,仿佛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秦筝眉心一蹙:“会不会很危险?”

    楚承稷抬眸看她一眼,秦筝被他那个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去整理木块,憋出一句:“凡事多加小心。”

    “我有分寸。”

    嗓音还是淡淡的,但似乎又跟平日里不一样,像是心情不错。

    秦筝没再出声,把木板拢做一堆后,就单手托着下巴看他镶瓦桶。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手好看,执笔拿卷的时候优雅斯文,现在拿着锤子镊子捣鼓木头,似乎也没多少违和感。

    旁边笼子里的兔子扑腾了两下,秦筝转头从菜篮子里拿了几片菜叶子丢给它们。

    刮起了风,大雨往檐下飘了几寸进来,水汽沁凉。

    楚承稷本就冷白的肤色在阴雨天似乎更白几分,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神情专注地制着手中瓦桶,刚用过的锉刀放下一会儿又拿过来他嫌麻烦,便用牙齿叼住了木柄,当真是一点不讲究。

    秦筝回过头瞧见这一幕出了会儿神。

    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关系算什么。

    毫无芥蒂的信任肯定还算不上的,但比起之前,她们现在的关系明显又令人安心了许多。

    至少,她不用再担心自己一旦露出什么马脚,他就翻脸不认人。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久了,楚承稷自然也察觉到了,装好瓦桶的最后一块木板,他抬眸问她:“一直看着我做甚?”

    骤然回神的秦筝老脸发烫,不过也不肯在这种时候认输。

    想起他先前对自己做过的事,她故作平静地伸出手,把他不小心弄到头发上的木屑取了下来:“你头上有东西。”

    她摊开手给他看躺在自己指尖的木屑。

    这本该是一个反撩回去的场景,但秦筝忘记了自己那只手刚才拿过炭笔,现在几根手指头黑得跟挖煤了一样,被白嫩嫩的掌心一衬托,色觉效果那叫一个惊悚。

    木屑是躺在她掌心了,但她方才拿木屑时,把手上的炭黑也蹭到他头发上了!

    如果可以,秦筝只希望自己从未自作聪明过,她现在简直是刨个地缝进去藏起来都缓解不了自己的尴尬。

    楚承稷倒是很给面子的说了句:“多谢。”

    他把制好的瓦桶递给她:“你看看可有哪里不妥?”

    只想快点揭过刚才那一幕的秦筝连忙伸手去接,楚承稷却又略微迟疑了一下:“要不还是先洗个手?”

    秦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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