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国中均直接或间接诞生于六百年前的侵染之灵灾厄中,后世的魔法师提及侵染之灵灾厄时往往会不吝惜词汇地赞美灾厄时以及灾厄后的梅拉。

    那是一个梅拉大陆各大种族空前大团结,为了战胜灾厄贡献出所知所学,互相融合,互相发展,齐心协力的辉煌时代;那是无论什么种族只要在驱逐灾厄便会得到其他种族驰援的时代;那是摈弃成见,所有种族为了同一个目标浴血奋战的时代。

    璐璐提及这段时代时一直在叹息,  因为那是一个再也回不来,只存在回忆当中的美好。

    路禹不知道该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还是该说“保守与闭塞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自由与合作不过短暂的片刻”。

    辉煌时代留下的美好让当时的人认为未来会变得更好,学术碰撞带来的进步令魔法师们开始构筑各式各样奇怪的魔法。

    从那个时代的书籍便可看出,  希望充斥着字里行间。

    太阳即将落山向大地投下的最后一抹温热,  将大地晒得滚烫,孩子们赤着脚踩在地面上兴奋地唱着跳着,却不曾看见天一点点暗了下去。

    没人记得矛盾是如何变得尖锐,也许是今天通商时斤斤计较的几枚银币,也许是每个种族都有的人渣在别人的地盘上胡作非为,又也许是痴迷于权利的贵族们挑动摩擦捞取资本…

    这些堆叠在数百年前的琐碎不断地垒高了各族之间的警惕心,商人交易时不再温情脉脉,每一枚铜币都认真的计算,绝不通融;骑士们例行公事不再友好,而是充斥着偏见与隐晦的敌意;陷入情绪化思维当中的民众标签化地看待着每一个种族的人。

    哥布林就一定奸诈,卑劣。

    巨龙一定贪财,暴虐。

    精灵一定美艳,阴险。

    海妖,  半兽人喜欢吃人。

    当这些诞生于琐碎的矛盾螺旋上升直抵国家层面后,四大国不可避免变了些味道。

    人类为主导的四大国都允许各族自由的通行自己的领地,曾经这份承诺显得如此坦荡,在时间的腐蚀下,承诺后逐渐出现了些小小的“补充”。

    这些补充越来越多,越来越长,  将辉煌时代的温情脉脉彻底撕碎,也让劳伦德放弃了自己的爱情。

    他是教皇,而她却是蛇人。

    在最标签化的世俗印象中,蛇是阴险恶毒的代名词。

    塞拉说了一路,路禹听了一路,即便回到家中,内心依旧无法平静。

    有些矛盾注定无解,因为矛盾的背后是绵延数百上千年的纠葛,没有对错,找不到缘由。

    答应了教皇的路禹时不时会陪着塞拉去看望他。

    劳伦德依然很爱笑,黑衣修女总是沉默着照顾一行人。

    在第三次前往时,她们带上了璐璐。璐璐换上了一身衣服,又在塞拉的帮助下化了妆,除了身高不好作假,塔妮娅站到她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也许是路禹勾起了劳伦德的好奇心,也许是他早就想要见一见这位传闻中的“深红魔女”,见到璐璐之后,劳伦德凝视着璐璐的脸许久。

    “有人说你放毒屠杀了沙曼城的人。”

    黑衣修女倒茶水的手微微一抖,  茶水溅到了桌面上。

    倚在床边观赏银枫树的塞拉回过了头。

    路禹紧张地注视着璐璐的表情。

    没有人想到劳伦德会以这样一句话作为见面后的开场白。

    璐璐很平静,她怡然不惧地与劳伦德对视:“我是无辜的,有人陷害了我。”

    良久,劳伦德收回了锋利的目光:“你的眼睛那时候的她一模一样…我相信你。”

    念叨着,劳伦德忽然转过头问黑衣修女:“你要不要亲自看看?”

    黑衣修女笑了:“你说像,那一定不会错。”

    一唱一和,路禹等人感觉嘴里的茶甜丝丝的…他忽然有种奇怪的念头,教皇频频找他们,不会是想在离开这世界前好好向别人炫耀一下他们的爱情吧?

    虽然说有把狗骗进来杀的嫌疑,不过…路禹不讨厌。

    劳伦德为了教国不陷入动荡,压抑了一辈子的情感,临死前依旧不能痛快地发泄,只能以这样隐秘的方式昭告众人…不知道为什么,路禹觉得心里有些发堵。

    对教皇位置你争我夺,只因为塞拉有可能继任就不顾明面上的规则派人潜入宅邸,这些潜在的教皇继任者,真的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这个位置,真的有这么好坐吗?

    黑衣修女走到大门旁,发出“嘶嘶嘶”的声响。

    声音路禹熟悉,是蛇信子在吐动。

    黑衣修女又在屋内转悠了一圈,骤然释放的魔力让璐璐和路禹一凛,与此同时,黑衣修女从长袍下掏出的一枚水晶绽放出了光芒,无形的屏障将劳伦德的房间笼罩,隔绝了声音与魔法渗透。

    “虽然他们绝不敢窥伺,偷听这里,但是凡事都要小心。”教皇咳嗽着坐直身子,“塞拉,璐璐缇斯,路禹,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

    塞拉疑惑道:“如果是教国的事,可以委托主教与大祭司,他们对您依旧忠诚。如果是私人的事情交给我就好,璐璐和路禹在为一些特殊的事情做准备,不好为您奔波。”

    “我知道他们忠诚,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帮我完成这个心愿的…我之所以让你把朋友带来,也是为了保险…这件事,有风险…咳咳咳…璐璐缇斯小姐,路禹先生,隐瞒目的一事我很抱歉,请你们原谅我…你们就当做是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人,临死前的任性吧…请你们帮助我完成这个心愿。”

    路禹和璐璐缇斯一愣,他们都看到了劳伦德凹陷的眼眶中的泪水。

    “教皇…”

    想起劳伦德更希望他们直呼他为“劳伦德”,路禹连忙改口。

    “您究竟希望我们做什么?”

    黑衣修女来到路禹和璐璐的面前,轻轻的撩起长袍,跪了下去。

    塞拉真的呆住了,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想要搀扶起黑衣修女。

    黑衣修女纹丝不动,她用清丽的声音说着一件让路禹极度震惊的事。

    “他希望死后能被火化…然而教国不可能允许,时至今日,劳伦德已经成为了教国的符号,以完整的身躯下葬,被继任者供奉参拜,让教徒们有思念之地,让其他国家铭记劳伦德曾经的伟业,都是教国的所追求的。”

    塞拉合不拢嘴:“你…不…等下,按照规章,历代教皇都葬在银枫树陵寝,那是最接近光辉之神的地方,为什么要特意火化?”

    塞拉懵了,她真的无法理解对光辉之神最为虔诚的劳伦德为何会在临死前选择火化,按照教国离谱的传言,被火化之人靠近银枫圣树是对于光辉之神的亵渎,劳伦德不可能不懂。

    劳伦德向着黑衣修女伸出了手,两人的手紧紧相握。

    “只有那样,我才能陪着她,离开教国,去看看这个世界…”

    “路禹,璐璐缇斯,我很羡慕你们啊,你们回家的旅程让我大开眼界,那些闻所未闻的风俗,那些见所未见的人与事。有征伐,例如蓝水城下的大战…尽管我仍然觉得塞列尔国王是个正常人你都很难赢,但是这不妨碍我为你的勇气鼓掌;有温馨,例如在巨龙山谷中见到的霍古,以及可爱的小雾妖…很可惜,你们没有带她来,我也想见见调皮的她;也有叹惋…例如那只呕心沥血想要让族人见到太阳的哥布林王。”

    “我用了一生让教国壮大,如同太阳一般耀眼,我对光辉之神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我的人生归属于光辉之神,归属于教国…”

    “如今,我将死去…一切都结束了…我无法回应她的情感,没办法偿还她对我的爱,至少我能满足她的要求…一起离开这个被光辉普照的国度,离开这片被我巩固好的神国…感受人世间的一切。”

    黑衣修女轻轻把头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仅凭我一人无法做到这一切…劳伦德死后,我会被执法庭的人监视。”

    塞拉怒了:“他们有什么资格监视你,他们算什么,你来到教国时,罗纳雷德还没个人形呢!”

    很少见的场景,路禹第一次见到塞拉情绪失控。

    璐璐悄悄说:“罗纳雷德骚扰过塞拉。”

    懂了,新仇旧怨加一起了。

    璐璐看了看路禹,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想帮忙。

    路禹看向塞拉。

    “看我做什么,我还能不帮吗…火化,偷骨灰…怎么想都很麻烦…”塞拉有些抓狂。

    璐璐怯生生地看着劳伦德:“教皇…哦不,劳伦德先生,火化可以让我来…嗷…”

    被路禹拍了一下脑瓜子的璐璐把那句“我很擅长”噎了回去。

    “有深红魔女为我料理身后事,我很荣幸。”劳伦德读出了璐璐想要说的话,帮忙说了出来,并且一脸笑意。

    一旁站起身的黑衣修女也是掩嘴偷笑,不过是为路禹敲璐璐脑壳后,璐璐的反应。

    捂着脑袋的璐璐乖巧的听着路禹嘟囔,被训斥也不顶嘴。

    路禹问出了最重要的一点:“劳伦德先生还能支持多久?”

    什么时候死,才是问题的关键。

    如果劳伦德死的时间不尴不尬,他们完全没准备好,那就麻烦了,可以预见,深爱着劳伦德的黑衣修女一定会自己动手。

    “我挺过了严寒的冬日,不一定能挺过又一个…不过为了教国能够安稳,我会努力支撑到奇维塔地区的战争以及科德佐恩的贵族动乱有结果再倒下。”

    夏天已经接近尾声,丰收之秋正在大踏步走来,夏末秋初的暑气消散,凉爽之后袭来的寒冷便会收割大地上的一切生灵。

    “冬天吗…大约还有半年时间。”

    对于劳伦德重点提到的两件大事,路禹追问了一下。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就是梭伦与科德佐恩动荡的开始…历史的车轮滚滚,可惜不是前进,而是后退…”

    璐璐思考了一下:“倒退好啊,回到辉煌时代,还有这种好事!”

    “可如果不是回到辉煌时代,是回到侵染之灵灾厄之前呢?”

    房间内一片沉默,对那段历史不太熟悉的路禹本能地感觉,那个时代不怎么美妙。

    “为了教国的未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延缓衰老夺走我的生命,光辉之神一定会满足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心愿的…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倦意再次袭来,劳伦德眼皮疲惫地打架,他打了个哈欠,然后对着路禹挥了挥手,示意他靠近。

    “下次来,请把雾妖,西格莉德,还有和你一起暴饮暴食的须臾带来…我这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告诉他们,我会为他们准备礼物的。”

    路禹点头应下,内心难免有些酸楚。

    这一刻,劳伦德不是那个心系教国高高在上的教皇,只是一个知晓死亡,看破死亡,平静享受最后时光的老人。

    而他的心愿也只是希望自己的房间热闹一些。

    教皇塔,代表着教国最高权利的所在,无数人瞻仰着它,看到了它附带的权利与力量,想象着端坐其中发号施令的场景,他们渴望,他们追逐。

    坐在教皇位置上长达八十余年的劳伦德看不到这些东西,此刻的路禹也看不到权利与力量,他们看到的是…清冷。

    这是一个想要做好,必定孤独的位置。

    因为太苦太累,所以古往今来无数人都选择了轻快的方式,享受它为自己带来的价值。

    只有把这个位置当做一份工作的人才知道,这个位置究竟代表着什么。

    劳伦德选择了一条坎坷的道路,而他足足走了一生。

    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现在,劳伦德用权利为自己谋了一次私,这座本该召见教国高层,会晤他国领袖有象征意义之地,将会成为他享受身为人乐趣的场地。

    “光辉之神…定然不会怪罪我的…”劳伦德眼皮轻轻合上,在疲惫中睡了过去。

    黑衣修女依旧守护在他的身边。

    这是已经发生了八十年的,不稀罕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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