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事宜已是安排得差不多了,其实这时候,南京会试已经开始,南北榜考期并不相同,不过放榜的日期却是一样,时隔几天,相差不大。

    不过南京会试的考题却也传到了京师,曰:道不远人,不可以为道。

    徐谦听到这考题,顿时便摇头,这就是南北会试的差异,南京会试,出的题目尤其刁钻古怪,考官们恨不得把字和字拆开来逗你玩,这句话出自中庸,本来原文是‘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结果这题目硬生生的截去了中间的那一句‘人之为道而远人’,表面上只是截去了中间,似乎也没什么影响,可是少了这几字,意思就大大不同了。这就好像后世作文一样,小明喝了水,而后呼呼大睡,精神奕奕的去撒尿。而另一个则是小明喝了水,精神奕奕去撒尿。前头提出了呼呼大睡,意即吃饱喝足,而后再有动作。后者是因为小明吃了水,所以去放水。相差几个字,文意就变了,可问题就在于,文章这东西必须万变不离其宗,管你题意如何,你总得把话说圆,考官就算出一个小明撒尿的题来,你也得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八股骈文,而且必须讲出做人、治家、最后平天下的道理来。

    南京会试这一次放出的题算是极难,这个题的大意是,大道必须亲近于人,若是离了人的宗旨,则不能称为道,这里的道自然不是道家的大道,而是天道,意即顺天应命的道,其实也就是儒家的主旨,所谓兼济天下、施行仁政罢了。

    按理,这样的题目似乎很好破题,围绕这个主旨展开就是,偏偏朱子他老人家有点儿折腾,却是批注曰: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也,也就是说,天道搀和进了神明,就不太容易,所谓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你既不能离开圣人宗旨,又不能偏离朱圣人的集注,免不了要头痛一番。

    徐谦听了这题,忍不住摇头叹息,早知如此,他宁可在南京考了,这虽然是难题、怪题、偏题,却正有徐谦的发挥空间,他毕竟年轻,基础虽然扎实,可毕竟天下与他一样扎实的人不少,若是寻常题目让大家都做四平八稳的文章,徐谦的优势还不明显,很难与人拉开距离,毕竟寻常的题,想要推陈出新不容易。可要是遇到这样的难题,徐谦毕竟年轻,思维也比寻常考生要开阔,正好可以在破题和新意上下功夫,与那些水平高超的考生拉开距离,反而题目容易,你就算考的是九十九分,人家也都个个九十以上,反而优势不足以让人拍案叫绝,把握上就不够大了。

    这就是徐谦懊悔的原因,北京会试固然压力小,可是题目也容易,徐谦曾翻阅了有明以来北方会试的考题,甚至连截题都没几个,这些个考官,显然有偏袒北方读书人的意思,无非就是南人舞文弄墨,北人跑马习武,读书的不多,文风不昌,给予的优惠罢了。

    只是这优惠对于做题的高手来说却无疑是坏消息,徐谦便是其中一个。

    考期已是临近,次日便要开考,徐家这边已经忙碌开了,车马、饭食、文书、笔墨都要准备好,如今手头宽裕,更要讲一点气派,几个徐家的人已经先去考院排队去了,据说会试的时候总会出现各种事故,比如有无良人拥堵街道之类。京师里泼皮最多,而考试关乎考生一辈子的前程,这些人往往会在必经之路上故意争吵,同伴们再去围观,将这丈长的街道围个水泄不通,而考生要经过,急着去考试,生怕耽搁了时间,因此这时候,少不得请他们避让,最后十两八两银子出去买一条路出来。

    像这种骚扰考试的事,衙门虽然打击甚严,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在金钱诱惑之下,有的是人铤而走险。

    徐家虽然不怕,不过必须做到未雨绸缪,几个徐家锦衣卫的人直接一身渔服带着刀去,就近租了个客栈,好随时接应。而家里这边,自然是鸡飞狗跳,徐昌亲自指挥,连屋子都要修缮,比如这门槛得抬高一些,图个吉庆,中门今个儿是万万不能开的,唯有徐谦进出的时候才肯开,可惜徐家不是大户,大户人家既有中门也有偏门、后门,徐家眼下还来不及挑选新居,这院落还是租来的,门只有一个,自然就成了中门,至于其他人进出怎么办?徐老爷子显然还是有办法的,走不了门,你们不会翻墙入院吗?人有人道,猫有猫道,中门是给官儿开的,其余人自然是架梯子进来。

    老爷子平时倒是个随性子的事,不过现在关系到了徐谦的科举,对这个事看得很紧,谁要是敢有去开门的意图,少不得跳出来呵骂,以至于其他人乖乖翻墙,这个站在梯上冒出头来叫一句:“我要跳了,我要跳了,下头的人都让让。”那个撅着屁股往里头张望:“喂喂……忘了带如意坊的旧账簿子,小晨儿,你帮我去取,省得你六哥飞来飞去甚是不雅,我这身衣衫可是上好苏丝的,蹭坏了怪心疼……”

    徐晨围在天井边丢石头玩,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墙外头冒出头来的徐福,毫不犹豫地道:“十根糖葫芦。”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昨日才给你买了,良心都被狗吃了,今日又来要,我有金山银山也喂不饱你,真真是作孽,跟着何先生读了这么久的书,学的就是这个?”

    换做是别人,糖葫芦也就糖葫芦,几文钱而已,现在大家都有差事,手里也多的是闲钱,偏偏这人是徐福,一文钱都要掰开两半的主儿,隔三差五被徐晨讹诈,就像是被人在身上撕开一个口子,还一遍遍的撒盐,痛彻心扉,死去活来,每日都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于是勃然变色,趴在墙头上破口痛骂。

    徐昌在里屋听了,立即跳出来,怒骂道:“骂你个卵,你他娘的小点声,谦儿在房里读书,你惊着他怎么办?尽说晦气话,什么叫读了这么久的书就学到了这个,你母亲就这样教你的?滚下去!”

    徐福咋舌,心里说:“你还说我骂人,你连我娘都骂了。”心里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赔笑道:“叔父……”

    正在这时,屋里的徐谦听到动静,开门出来,道:“我去给你取簿子吧,你的簿子放在哪里?”

    徐昌顿时皱眉,拦住徐谦,痛心疾首地道:“你是要做官的人,拿什么帐簿子,官人要看帐的吗?官人是清贵人,回去读你的书去。”

    徐谦咋舌,乖乖地回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起来,车马已经在外头久候了,因为锦衣卫里的车马毕竟太惹人注目,所以都是从如意坊那边调用来的,一辆宽大的马车,马匹若干,全家人蜂拥出动,连寿宁侯这些人也派了几个家丁小厮来壮壮声势,数十人坐车的坐车,上马的上马,与此同时,路政局已经出动,从徐家到考院的必经之路,各路牛鬼蛇神,但凡是看得不顺眼的统统拿下,那些个泼皮地痞也被请到了城外的城隍庙,少不了一顿毒打伺候,用徐昌的话来说,这叫防范于未然,所谓先下手为强是也。

    对此,徐谦倒是没有意见,维持治安,清除无赖是任何人都喜闻乐见的事,官府那边也不会插手,不会有什么后患。

    坐在马车里,徐谦深吸口气,竟是觉得有些困顿,这也是无奈,前段时间在国子监里,每天都是子时之后才睡,回到家后生物钟也没有调拨回来,今个儿又起得太早,方才不觉得,现如今眼皮子却是打架了,他靠在车里昏昏沉沉的小憩片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人唤他下马车,原来是前头的道路已经人马为患,车马走不过去,只能下马步行,昨天就在附近租了客栈住的徐勇、徐寒两个已是看到了他们,急匆匆的跑来,徐寒道:“已经打听清楚了,现在时候还早,不过进考场要搜身,所以很耽误功夫,再晚一些怕是要迟了。”

    徐谦点头,回眸看了徐昌一眼,道:“爹,你年纪大,就不要跟我们去挤了,在这儿等着吧,我考完了自然出来。”

    徐昌犹豫了一下,终是点头,随即大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字一句地道:“儿啊,你说做官好不好?”

    徐谦毫不犹豫地道:“好。”

    徐昌哈哈一笑,随即道:“那就考中,拿个官做做,我这做爹的脸上有光,你这一辈子也前程无忧,好好考,咱们徐家生发,全部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徐谦狠狠地点头,挎着考蓝旋过身,朝着人潮义无反顾冲去,徐寒、徐勇几个连忙跟上,护在他的侧翼大叫:“让开,让开!瞎了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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