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微微一笑,提笔写了些什么,随即道:“你的案子,本官已经大致查了一下,渎职这一条是跑不了,还有火耗银的贪墨,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罔顾人命,是了,还有这里,半年前,你收受了别人的好处为其罪开脱,这些林林总总也有十几条了,大人才上任一年不到,就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我想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郭楷的脸色阴沉,他心里清楚,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下属’、‘同僚’们的检举揭发,可谓是铁证如山,他咬咬牙道:“徐谦,你到底想做什么?”

    徐谦叹口气道:“其实我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看过了你的履历,你是正德二年的二甲进士,我还知道你本来是有机会进入翰林的,却因为弹劾八虎而获罪,后来被贬谪到了南京,直到刘瑾倒台才外放出去,是吗?”

    郭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依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徐谦又叹口气,道:“那时候的郭大人,怕也是存着要为民做主的念头吧。我在想,何以到了现在,郭大人既贪渎又不知廉耻?草芥人命而无动于衷,这样的行径,怕是刘瑾都尚且不如,刘瑾在的时候,至少还曾想过变法,也确实卓有成效,虽然是抱着自己的私利,至少也算做过了好事。可是我现在看你,无论如何也没有看到郭大人近来做过一桩的好事,原来人坏起来可以坏到这个地步。”

    郭楷冷冷地看着徐谦,道:“你呢,你又如何?你现在岂不是也想做青天,想为民做主?可是本官告诉你,十年二十年之后。你照样会像老夫这样,到时候的徐侍读只怕会比老夫还要坏一百倍、一千倍。”

    徐谦眯着眼,这个问题他倒是不好回答,以后的事谁说得清。

    郭楷见他默然,打起精神道:“你现在之所以来整老夫,不过是年少轻狂而已,年少轻狂的人没有好下场,老夫如此,你将来也是如此。官场就是官场,官场没有好坏,官场有的是高下之分,看的是谁的后台更硬,谁的腰杆子更直。徐侍读。你得意不了多久的,你得罪的不是老夫一人,你得罪的是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迟早会找你算账。”

    徐谦笑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不要脸的郭楷,随即道:“你错了,我确实是得罪了许许多多的人。可是你认为你结交了许许多多的朋友?”

    郭楷冷哼,却不知如何回答。

    徐谦慵懒地道:“不错,你的朋友倒是不少,就比如火耗这一桩。若是没有户部的朋友给你保驾护航,没有都察院的朋友为你遮遮掩掩,只怕你早就东窗事发了。可是你的这些朋友若是知道我现在拿到了你的罪证,不知他们会怎么想?”

    郭楷一听。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些所谓朋友此刻都已经成了他不共戴天的敌人,若是徐谦此时继续审下去,那些朋友,哪个不担心他招出自己来呢?若是他们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怕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杀他郭楷的灭口。

    所谓的朋友只是某种程度上的互助,而一旦涉及到了利害,这些人将会比敌人更加可怕,至少徐谦杀不杀他,或许是可以商量,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郭楷若是不死,他们怎么睡得着觉,怎么吃得下饭?

    若是一天之前,郭楷的朋友越多,对他的好处越大,可是现在,他的朋友越多,他就会死得越惨。

    徐谦将郭楷脸上的惊惧尽收眼底,笑呵呵地道:“这样的朋友,郭大人喜欢结交,可是徐某人却是没有兴趣,你真以为徐某人没有朋友?徐某人固然得罪了郭大人的朋友,但徐某人可以结交的却是更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固然没有多大的影响力,可是徐某人只要打一声招呼,他们就肯为徐某人四处奔走。今日我叫你来,就是要印证这个道理,郭大人,你是想让徐某人将你移送到大理寺呢,还是你想去诏狱?”

    郭楷此时又是打了个冷战,经过徐谦的提醒,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在罪证确凿之下,无聊发给哪个衙门去审,就算是大理寺,这么大确凿证据的罪证,再加上宫里的关注,只怕那些罪名都是跑不掉的,而接下来会如何?接下来他必死无疑,便是他的家人,怕也会受到牵累,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有许多人绝不容许他说不该说的话,所有知情的人也必须要死,比如他,比如他的儿子,甚至是他的妻妾。

    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郭楷的牙关打颤,抬眸看了徐谦一眼,徐谦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后悔和无尽的恐惧。

    早知当日,何必当初,当日的时候,鲜衣怒马,呼朋唤友,自以为只要没了脸皮,没了底线,就可以只手遮天,可以无所忌惮。

    徐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大人给一句准话吧。”

    郭楷这次对待徐谦再不是似笑非笑,他咬咬牙,重重地朝徐谦拜了一拜,渭然长叹道:“正德二年的时候,老夫以为自己顿悟了一次,老夫以为自己开了窍,可是现在想来,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现在想来,只是令人唏嘘,徐侍读,老夫佩服你,你比老夫看得更远,看得更深,若非你的提点,只怕老夫现在还在洋洋得意,从前的事,老夫也不想说了,当年弹劾刘瑾,现在想来,老夫亦是感怀万千,老夫有一事相求。”

    徐谦微微笑道:“郭大人请说。”

    郭楷的目光中露出几分哀色和决然,接着道:“恳请徐侍读帮个小忙,就在这衙门里,让老夫给自己一个了断。”

    徐谦幽幽地看着他,道:“大人想死?”

    郭楷苍凉一笑道:“迟早都是死,至少这畏罪自杀比抄家的好,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况且现在查到这个份上,老夫也不想给徐侍读添麻烦,继续查下去,不知多少人会被牵扯进来,大人只是侍读,真有这个勇气和魄力吗?就算是有,大人难道就一点不曾想过这些人的上头又是些什么人?越是深查就会有越多的人牵涉,到了那时,徐侍读打算如何脱身?整个朝廷都污浊不堪,陛下就算再信任徐侍读,难道会因为徐侍读而株连所有官员吗?”

    徐谦不由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郭楷深深地看了徐谦一眼,道:“徐侍读想要继续混下去,就得知道什么可以知道,什么可以不知道,大人现在是侍读,将来有大好的前程,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幸入阁,到了那时,大人便可以知道了,所谓在其职谋其责,徐侍读,有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现在徐侍读手里捏了不少东西,而某些人并不知道徐侍读是否握了他们的把柄,他们反而会投鼠忌器,只要徐侍读引而不发,岂不是将来的仕途多了几分助益?话已至此,一切还凭徐侍读决断。老夫只希望徐侍读能看在郭某人一家二十三口人的份上给郭某人一个痛快吧。”

    徐谦吁了口气,道:“你可知道,你若是死在这里,满朝又要哗然了?”

    郭楷这次却是笑了,只是那笑里带着淡淡的悲凉:“徐大人既然能够整垮老夫,想来满朝哗然、攻讦对徐侍读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

    徐谦站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背着手走出了衙堂,门口几个校尉见徐谦出来,纷纷迎上来,徐谦吩咐道:“里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理会,一个时辰之后再进去。”

    校尉们不解,其中一个道:“大人……”

    徐谦压压手,淡淡地道:“不必多言,按我的吩咐去做。”

    他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竟有些心软,他在想,一个这样的人,怎么就可以如此的无耻,如此的没有底线?

    衙堂里,郭楷已经弯腰捡起了地上遗落的乌纱帽,掸了掸灰尘,戴在自己的头上,腰带已经被他悬上了房梁,他踩上了椅子,站在椅子上看着悬挂在墙上的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竟是格外的醒目,他吁了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

    “臣冒死启奏,国家盛衰……”

    他一字一句念出来,这份奏书是当年让他仕途波折,让他差点断了前程的论刘瑾疏,那个时候正是他人生的顶点,在这个世上,留下来的最后光辉。

    念完了,他不由笑了起来,头套入了晃荡的腰绳,对着乌黑的木匾,悬于屋堂的正中。

    一个时辰之后,一群校尉冲了进去,随即传出无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略带几分慌张的嘶哑声音。

    “大人,郭大人死了……”

    徐谦喝了一口茶,勉强地露出惊讶之色,道:“哦,是吗?嗯,怎么会死呢?罢了,死了就死了吧,无妨。”

    禀告的校尉松了口气,只是奇怪地看了徐谦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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