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学究又进城去找县学学正了,这是他唯一能依仗的关系,据说学正也是好酒,在这点上二人倒是可以说上不少话。

    于是村塾就交给了郭林和章越。

    乌溪的村塾里仍是一片乱糟糟的。

    有的童子想玩,不用心于功课,有想学的却被人带偏。

    郭林性子软,教下面学生百家姓时,常被村童们打断。

    章越见了看不过去就对郭林道:“这些村童里有想学的,也有不想学的,若是放任不想学的影响想学的,那么谁也读不了书。”

    “那要如何?”

    章越道:“没办法,这时候唯有调整一二,将想学的几个童子全部安排坐到前排来,至于不想学的全部都坐到后排去。”

    郭林听了道:“这不好,这不是厚此薄彼了吗?”

    章越道:“那有什么办法?继续任着他们闹下去,平日他们连先生都不放在眼底,又何况于你。对那些真不想学的管了有用?”

    郭林点点头道:“就依师弟的。”

    如此数日,村塾的秩序果真好了许多。

    郭林对章越心底暗暗佩服。几日后又见章越向猎户借了一把老猎弓,对着后院里一处草垛练箭。

    郭林对章越想一出是一出,早已是见怪不怪。

    这日天仍有几分寒峭,章越却只穿了一身短衫在后院练箭。

    郭林见了忙道:“师弟,你是作什么?天仍寒着,小心冻得,万一病了如何赴考?”

    章越道:“射乃君子六艺之一,我琢磨着县学录试不一定只考笔录,万一考个射艺时用得着。”

    “再说谁说只有考武举才学射,本朝状元郎陈康肃公就擅射,欧阳公还为他写了一篇文章《卖油翁》。”

    说到这里,章越又作了一个骑马射箭虚拉弓弦的动作,得意洋洋地道:“无他,惟手熟尔。”

    师兄弟二人同是大笑。

    说到这里,章越忽正色言道:“本朝自崇文抑武以来,读书人尚武之风渐渐退去。这一点不似汉唐,汉唐之时名臣良将大多都是文武兼备的。眼下春暖花开了,正好一练。”

    说完这句话,章越继续射箭。

    郭林心道,自己差点忘了,师弟祖上可是节度出身,习武射箭也是家传。他可记得在南峰院里章衡那一手连珠箭。

    郭林见这一幕,心底对章越更加佩服。

    “师弟,习武是好事,但如此肚子空了,晚上哪有气力读书。”

    章越闻言心道,自己差些忘了这一茬。

    要打熬气力,不吃饱饭怎么行,甚至还要吃肉,可自己整日清汤寡水的,果真是穷文富武,文武兼备不是那么容易的。

    傍晚时,里正亲自给郭林送来保书。

    县学录试一定要本地子弟才行,而且不能有品行不端之举,从孝、悌、睦、婣、任、恤、忠、和八行考验,否则将来考上了举人进士,底子被人揭出来,朝廷会问下面的罪。

    里正要给郭林担保,没有作奸犯科之事,而章越也则要回家问曹保正去取保书。

    “多谢里正。”郭林取到保书笑言。

    里正笑着对章越,郭林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盼双喜临门,一并入了县学,如此说出去,你家先生也是脸上有光啊!”

    尽管里正说得是气话,章越郭林都知道,别说两人,就算一人要被县学录用又是何其之难。

    不过此刻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忘了这茬子事:“多谢里正!”

    里正笑道:“你们赴考时与我说一声,我雇辆车送你们去县城。”

    “这如何使得?”

    里正坚持道:“你们二人出息了,咱们村百十户人家也跟着你们一并沾光,雇辆车又算得什么?如此说定了。”

    里正走后,郭林满是感叹地对章越道:“师弟,但盼咱们还能再叙同窗情谊。”

    章越点头道:“那简单,咱们都考不上就行了……师兄,我说笑得,别动气。快把盆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郭林放下床头的盆子,板起脸道:“此去县学招录,咱们能取一个是一个。我会全力以赴,而师弟你到时落榜了,别在我和先生面前哭!你可知否?”

    “师兄认真了,真经不了玩笑。”

    郭林道:“玩笑?你知道县里有多少人寒窗苦读几十年,至今一事无成,他们被人笑作穷措大,连三尺孩童都看不起他们。”

    “我从读书第一日起,即知要功成名就有多难。爹爹曾与我说不能忍十年寒窗之功,就不配称一句读书人。我明知如此仍战战兢兢,不敢有一日懈怠,即便今年不中,明年我还是再考的,师弟你呢?你想好将来如何?”

    “前几日你与我言,溪尚能西,人生何不复少年,我听了感动不已,但今日你却又当读书为何事?你这话与外头打闹不肯向学的村童又有何异?你若当读书为儿戏,那书亦将儿戏于你!”

    郭林洋洋洒洒一番长篇大论,章越不由腹诽道,师兄你这么能说去和苗三娘说啊,在这里找我讲什么道理。

    面上章越仍道:“师兄所言极是。”

    郭林继续言道:“近来你都十道能通九道,但在县试之中十道通九即是罢落了。”

    “县试之中百道你最多只能错一二道,听闻州学更难,必须全通方可,不许错了一处。”

    章越问道:“师兄,那你可百道只错一二道么?”

    郭林道:“若不去佣书,或有二三把握,但荒废了两三月再读时,已忘了许多。如今我也不知还剩几成,师弟,你的书经不熟,这些日子错处多在此,你若要取中,必须再将书经读透,背得一字不错方可……师弟你有无认真在听!”

    “又是老调重弹!”

    章越习以为常地听着郭林絮絮叨叨,觉得师兄实在婆妈。自己坐在床塌揭开床帐望向窗外,但见明月正跃过松间,轻风不急不躁吹着,松林随之上下响动,回声悠长。

    此时此景是多么悠闲啊!

    师兄所言的迫切还在很远很远的将来,什么前途未卜都不必焦虑,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他相信将来的日子必会好起来!

    章越双手枕着脑后,从草席取了一根断草叼在嘴里,看着帐外的星光,缓缓闭上眼睛。

    到了三月初,下了数日的大雨,青溪暴涨。

    初时雨尚不大,桥淹在水里,溪水自古陂上漫过,但孩童们已是不敢往浅滩里抓溪鱼。

    之后引发山洪,平日的山涧涨成了江河,水自山直泻而冲刷下的,冲垮了数道古陂坝,卷刮着滩石残木积溪而至,下游的渔舟船舸被冲毁了不少。

    正是大地回春之时,但三月的肃杀又堪比严冬。

    章越,郭林本是要动身前往县城赴考,因为暴雨延期数日。

    等到天放晴时,二人这才踏上考程。

    不少村里人来给他们送行,这让章越对这个小山村更有几分归属感。

    一旁师娘对二人唠叨道:“车里的干粮够你们吃三日了,别去城里吃不干净,容易吃坏了肚子。这么大了,郭林你还第一次出远门。”

    “孩儿知道了娘,还请娘放心,孩儿自会保重。”郭林默泪。

    章越道:“师娘放心,到了城里我就如回自己家一般,我会照顾师兄,保证他不受半点委屈。”

    师娘道:“有你在我放心。你倒比郭林更似师兄。”

    里正一面给二人套着车,一面道:“这条驴子是从韩韬家借来的,他虽说不来送你们了,但问他借驴子时却不磨叽。他虽没来心却到了,你看这驴喂得多饱。”

    听着里正的话,章越才想起这韩韬就是没考取县学的大大师兄。

    郭林闷闷道:“要是韩师兄能来送我们就好了,我许久没听他吹笛子了。”

    里正对驾车的人道:“我与你交代这一路上不必太催着这头驴。这驴还没上岁口,有劲是有劲,可你硬使唤他是不走,必须由着他的性子,路走歪了轻轻拍一下,他就知道了,这东西机灵得很。”

    郭林听了终于恍然道:“难怪亲切,这驴脾气和师弟倒蛮像的!”

    章越瞠目结舌,师兄随他日久也学会毒舌了。

    但章越转而一看见郭林却丝毫没有吐糟的意思,仿佛真是如此觉得,更觉火大。

    “娘,里正,我们走了!”郭林,章越一并招手。

    坐上摇来晃去的驴车,章越郭林目送朝他们招手的师娘,里正和村民越来越远。郭林实在忍不住转身抹泪。

    章越道:“有这般吗?只是去县城一趟而已,又不是出远门。”

    “师弟还说我,你第一日来乌溪也哭了。”

    “那倒是,”章越点点头,“但师兄你也别拿我衣裳擦鼻涕啊。”

    “抱歉,一时忘了。”

    车轱辘碾在碎石道上,驴车摇啊摇,离开了乌溪,章越回望青山碧溪,想起自己在此大半年读书光阴,这一刻恍如隔世,陡然之间清越的笛声在车后响起。

    章越看向郭林,郭林向他点点头:“韩师兄来送我们了。”

    “韩师兄学过笛子?”

    “他放过牛。”

    “难怪如此。”章越点了点头,虽说意境差了许多了,但这个气氛是对的。

    章越身子从车后探出篷子,大声对笛声处大喊:“韩师兄再见!”

    “里正,师娘,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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