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到了岁末,县学里人也多了许多。

    范仲淹变法时,令州县立学,士须在学三百日,乃听预秋试。

    两年完成三百日课时实在不少,眼下秋试在即,算着不足三百日课时的学子皆是赶回,否则即被取消第二年参加解试的资格。

    章越走进县学馔堂里,到处都是一片筷勺拨动饭盆的声音。

    外间是寒彻入骨的天气,而简陋的屋舍里,众学生坐在未打磨过的杉木桌椅上,饭菜气味充斥着四周,众人的咀嚼声与锅碗瓢盆的搅动声混在一处。

    这样清苦的生活,有时候反比显达富贵之时,更令人铭记一生。

    章越扫了一眼,继续与郭林几位‘越斋’的同窗说话。

    章越走进馔堂的一幕,众县学学生们都看了过来。

    “三郎!”

    “三郎!”

    章越路过时,不断有人吞下口中的饭食,起身与他打招呼。

    章越笑呵呵地与同窗们一一打过招呼。

    “三郎,你家食铺的姜豉未免也好吃了。”

    “是哥哥作得好,怎地吃完了否?我让店中的伙计再送到府上?”

    “三郎爽利,但不敢再占三郎便宜了。多少钱来一发算我。我再买些送人。”

    “那就多谢刘兄照顾我家生意了。”

    “三郎,三郎,我与朋友去食铺吃饭,若报你的名字可否算得实惠些。”

    “诶,于兄能来赏脸高兴还来不及呢,咱们县学同窗都是一般,去我家食铺就食即送一碗姜豉,不过切记,不要与人张扬。”

    “好好,多谢三郎了。你家的姜豉真得好。”

    “三郎,听闻你一人报了九经?”众人都是停下筷子看来。

    “是啊,惭愧了。”

    “了不起,了不起,此番是要一鸣惊人了。”

    “不敢当,我也就是试一试,若是不成,还请诸位不要笑话我啊!”

    一群同窗们笑道:“哈哈,三郎,咱们县学经生里,你居第二无人可居第一了,莫要谦虚了。”

    “你不成,谁成?”

    章越笑了笑,与一众同窗抱拳聊了几句,于是走到台前端起自己的二等饭食的盆子。今日馔堂的二等饭食还成,三大块炊饼,还有蒸茄子,煮萝卜,冬笋,还浇了一勺子五辣醋。

    章越端着饭盆走回,即见有人招呼道:“三郎坐此!”

    原来是斋长,他与数人占据了一大桌,左右都是空荡荡的,至于前后其他桌子都是坐得满满当当的。

    章越与郭林等同窗端饭盆走至斋长一桌。

    一人已忍不住道:“三郎,今日可有带姜豉么?”

    章越笑了笑,当即取出一罐来放在桌上道:“诸位同食就是。”

    斋长斥道:“也不怕人家笑话。”

    那人哈哈大笑道:“斋长不知,我就是尝他家食铺这一口姜豉,还有那烧菜烧肉,这是我的馒头,三郎莫与我见外。”

    在宋朝炊饼就是今日的馒头,馒头就是馅少的包子,至于包子才是馅多。

    章越不气地接过了,郭林也将他的腌菜拿出与众人同享。

    众人在一桌分食,你让我,我推去,并不住谈笑,自有一番乐趣。

    一旁有一老生不知章越是何人,不由向左右问之:“此人是谁啊?如今经生都如此了得么?”

    旁人笑道:“你怎连章三郎都不识得?”

    “我这半年来抱病不在县学,若非明年秋试还差了一百多日的听读,不然还在家将养。”

    “原来如此,这章三郎的兄长就是这一番中了进士,因名次不如其族侄而弃官……”

    “听过听过。难怪如此,当初我与章二郎同窗两年,他我自是识得。怎么他弟弟不报进士科而报了经生科?”

    “这说来话长了,这章三郎当初以五经全通考进县学,如今也是经生斋里的易学究和周礼学究。”

    “啊?不过一年即两经学究,难怪,难怪,所谓有其兄也必有其弟了。”

    “如今他要报了九经,公试之时考十一场,此事不仅是经生斋,连进士斋也为之振动。”

    对方道:“这可了得啊!若当真能九经本科及第,则同进士甲科第六名。次一些的九经出身或同出身,可同进士丙科。”

    “是啊,此番就一见真章了。章三郎今年几岁?”

    “十四。”

    对方吃了一惊叹道:“过了年也方十五,这都可以报神童科了。”

    另一人笑道:“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这章三郎十五岁明经,也太快了些。”

    “成与不成,明不明经,也要看他这一番九经考得如何才是。”

    此刻县学师斋中,也有一人前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但见孙助教一声朗笑,边吟边大步行至县学胡学正的师斋里。

    “孙助教来了,真有失远迎。”

    “不敢当,胡学正喝此小酒好生快意,这肉香煞是馋人……”

    胡学正一面摆上酒盅,一面笑道:“这是本县食铺所制的姜豉,烧肉,我命下人冒雪买来的,助教可否赏脸品尝则个?”

    孙助教笑道:“本是有事与学正相商,既是如此,我们二人边吃酒边闲聊。”

    胡学正神色一凛,连忙道:“孙助教请坐。”

    胡学正明白,这公试不同与私试。

    县学私试是关起门来考,而一岁一次的公试,不仅县令亲自考试,而且州学还会派人来监督,孙助教也因此到了浦城。

    一旁小炉正烫着酒,盘上姜豉和烧肉的肉香弥漫在这个室内。

    胡学正与孙助教二人是一筷子肉就着一杯酒。

    三杯酒下肚,孙助教抚须道:“蔡转运使要到浦城来了。”

    胡学正闻言筷子一停,半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助教笑道:“喝酒喝酒,蔡转运使此番是为考察地方吏治,清点刑监而来,至于县学举贤倒在其次。”

    胡学正松了口气。

    路转运使相当于一路最高行政长官,而身为转运使不是整日蹲在路治守着不出,而是必须定期巡视路内各州县。

    这个月巡视这个军州,下个月就在另一个军州巡视,没有个消停时候。

    胡学正道:“虽说不是为此番公试而来,但卡在此时,总叫人心底七上八下。有些地方还请助教教我。”

    孙助教哈哈一笑,一杯热酒下肚,顿时五脏六腑皆暖,接着又夹了一大块肉冻下肚咀嚼道:“好说好说。学正,这姜豉真香。”

    胡学正笑道:“这姜豉出自章家食铺,助教这一次回州里,我多送几罐就是。”

    “那就多谢胡学正了。漕使这一趟因晋江令章拱之一事,吃了朝廷老大的挂落,正是郁郁之中。但你也无须太担心,蔡公贤名远近皆知,也喜欢举贤,这一番公试正值蔡公来至县里,你荐些良才上去,如此你既颜面有光,本县也有了好名声,蔡公说不准也看了欢喜。”

    胡学正笑道:“本县无他就是贤才多。进士斋之中有……等等贤士,都是文章熟练,才学出众之士,至于经生斋中,则首推章越章三郎了。”

    “哦?就是那作神童诗,县学录试时五经全通的章三郎。”

    胡学正点点头道:“正是他。”

    孙助教停著,取热巾帕拭面然后道:“此子我见过,但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胡学正道:“此子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入学不过一年即被推为经生第一,实在与他二兄可称一时瑜亮。”

    孙助教不由询道:“诵读经义,必有刻苦之功,此子真有这般苦读?”

    胡学正笑道:“这却不曾,说来惭愧,此子入学后还因昼寝,被吾训斥过,但见他功课实在卓异,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居然昼寝?”孙助教不由失笑道,“我释褐为官前,可不敢有一日昼寝啊。他昼寝多久?”

    “听闻是一个时辰,每日如此。”

    孙助教道:“那夜间读得很迟了?三更灯火五更鸡,也不奇怪。”

    胡学正摇头道:“也不曾,二更鼓一过即寝。旁人还问他,他还言读书贵在有恒,最无益莫过于三更灯火五更鸡,一日曝十日寒。”

    孙助教叹道:“若颜鲁公在世,听了这话定给他两个耳刮子!”

    胡学正道:“说来难以置信,县学学生也有人这般,以为章三郎如此怠学,必在暗地里下苦功夫。有人与他同寝之时,曾拼着七夜不睡,也要盯着章三郎是否有半夜而起点烛夜读,结果……”

    孙助教,胡学正都是长叹一声。

    “他到底有何读书之法?”

    “也曾有人问过,他答说,就是平日认真听教授传艺,每日写写功课,月考之前读一读,并无其他。”

    “这不是蒙人么?”孙助教叹道。

    “奈何他私试却考得极好,不过半年已为易,周礼两经之学究。读易,周礼二经的学子,遇不通之处,皆询于章三郎,其一一答之,从不厌烦,俨然有名师表率。”

    孙助教闻此已是失语了。

    “每晚他也会出钱买来大烛,点于室内,与同窗们一并秉烛夜读,从无一日懈怠,若说是学贵有恒,那他倒是有恒心的人,故言笃行而不倦也!”

    孙助教闻此也是不由点头道了一句:“善也!”

    “是了,这一次公试,唯独他一人报了九经考十一场。”

    孙助教道:“县学经生科公试以往无人敢如此吧?”

    胡学正点点头道:“确实,不是无人敢报九经,而是太紧。公试十一场,需三日内考毕,每场帖经一百,墨义五十,大义十,这三日内十一场,岂非要从日出写到天黑了?”

    “就算题能答之,人也是疲了,手也是酸了。”

    孙助教道:“但若是此子能答出,也算是一番佳话,我记得一经通九,两经通八,三经通七,五经通六,九经当通五吧!”

    胡学正道:“正是。通五为合格。”

    “若是此子能通六通七,给他经生第一又何妨?”孙助教言道。

    “若举荐国子监呢?”胡学正问道。

    孙助教闻此犹豫了:“一州之中,每岁诸科举荐入国子监赴试的不过二三人啊,况且此事最后还要知州定夺。”

    胡学正道:“朝廷省试,九经出身也不过是通六罢了。”

    孙助教道:“以往省试九经出身,最少当通六。但自官家即位以来,进士科日重,诸科所取日少,就算九经通七,也不一定能博一个九经出身。”

    “至于九经本科及第,那就更难了,每科所取不过二三人,此可相当于进士甲科。”

    “不过让章三郎先考吧!若是出众就荐至漕使那边,他向来可是喜好提携后进啊!”

    说到这里,二人皆笑。

    就在公试前几日,章越拿着自家铺子的几罐姜豉送给胡学正。

    胡学正笑了笑道:“你时常送这些来,别人还以为我馋你这些,多少钱我一发算给你。”

    章越忙道:“学正这不是折煞我么?自家铺子酿得有什么本钱呢?有劳学正食后替我与旁人说一说就好。以你如此德高望重的身份一说,旁人定觉得好吃。到时还怕人不上门么。”

    胡学正抚须笑道:“端是这般巧嘴。也好,老夫素不收其他学生之物,唯独对你青眼有加。不过你也别动其他心事,你报了十一场,休想老夫会透题给你,凭自己本事考来!”

    “多谢学正,学正正有此心。”

    胡学正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十拿九稳了?”

    章越笑道:“学生不敢有此说法,全力一试,只求不辜负学正的一番栽培。”

    胡学正道:“你好好考来,若是通五,以后不要来见我,若是通六,我可奏请县令,免去你一年的斋用钱。说好了,只限二等饭,若要一等饭得加钱!”

    章越笑道:“还是学正知我,知道学生想要什么。若能通七呢?”

    胡学正微微笑道:“这你不需来问我,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但我会帮你去争。”

    “学生多谢学正!”章越发自内心诚恳地言道。

    胡学正微微一笑道:“三郎,好生去考,考出个名堂来,莫要整日被人说是章二郎的弟弟,就算不为家里,也要为自己争口气!去吧!”

    说完胡学正摆了摆手,章越亦退出了屋子默默道了句:“谢学正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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