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月初升,远远望去好似没柄的团扇。

    范氏与几名侍女提着灯笼前行。夜风之下,小径左右暗香浮动,花影摇曳。范氏来到十七娘的闺阁内,示意左右服侍的婢女先不要作声。她走入闺房里,但见十七娘正斜坐塌上,任由裙裾委地,正痴望着月色。

    范氏摇了摇头,然后满脸笑容地入内。

    “嫂嫂!”十七见了范氏坐起身来。

    范氏笑道:“知你没用什么饭食,故来看看,身子可是不适?”

    十七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身子有些乏。”

    范氏先看十七脸,但见她今日用丹脂用额心点了朵莲花的花钿,不由笑问:“以往你从未点钿妆,今日为何有此兴致?”

    十七娘有些不意思地道:“那嫂嫂,你看如何?”

    范氏笑道:“那我想想有首诗,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十七笑了笑道:“嫂嫂,莫要如此说,我又不想嫁入皇家。”

    “那你想嫁谁嫁?”

    十七娘想了想道:“我甚羡慕大娘子,当初为姑娘时,随着外祖宦游天下,去过江洲,蕲州等等地方,到了后来连婚事都是自己拿得主意。如今嫁入咱们吴家二十载,倒也是一切顺遂。”

    范氏闻言面色严峻道:“十七,不要乱说,从古至今子女的婚事哪有自己拿主意的道理。”

    十七娘道:“我也知,大娘子当年是外祖的心尖尖,至于其他闺女,就算皇帝家的女儿又哪能如此。”

    范氏道:“是啊,当今福康公主如何得官家喜爱,但嫁到驸马家,也非自己拿得主意。”

    范氏偷看十七娘的脸色问道:“十七,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十七娘听范氏如此之语笑了笑。

    范氏道:“十七你笑什么?”

    十七娘笑道:“想到了一个寇相公(寇准)的笑话。”

    “何笑话?”

    “寇相公与同僚做对子言道,水底日为天上日。无人可对出。恰好杨大年(杨亿)奏事,杨亿不假思索即道,眼中人是面前人。后人改之,眼前人是心上人,吾窃以为更工。”

    范氏摇头道:“你怎地说这个。”

    十七娘正色道:“嫂嫂,你还记得我们在浦城见得那位杨氏,他正是杨大年的侄孙女呢。你当初还责我不该数落她。”

    范氏笑道:“怎了?后悔了?”

    十七娘道:“当初着实顾虑不周全,如今嫂嫂可代我邀她过府,让我好生给她赔个不是。”

    范氏吃惊道:“你几时给人赔过不是?莫非……”

    十七娘失笑道:“嫂嫂,也没可大惊小怪的。如今爹爹宦途不易,她的儿子如今得了府元,又似个心胸狭隘的,我总该为家里考量一二。”

    范氏笑道:“听你这话,我倒是从母亲那学了个道理。”

    “何道理?”

    “那就是咱们女子这一生里,疼爱的莫过于子女,最疼爱自己的莫过于父母,然最要紧的,则莫过于夫君。”

    二人都是笑了。

    二人遥望明月,但见月满满升起,独照楼台之上,连楼台上灯火也因此一时暗淡。

    如今楼台中的宴席上,自也有人文思敏捷,当下已是提笔挥就。

    当即一首一首的诗词,被奉上然后由吴安诗当着众人的面前念出。

    在座众人都是汴京的才子,诗词自是不差。众人在台下听了,自也是评头论足了一番。

    但见吴安诗拿起一诗向章衡问道:“子平兄,此诗如何?”

    章衡取诗读来失笑道:“我常与人言,学诗当学子美,如是有规矩可法。到时若是学不成杜诗,亦不失为工。”

    “然而此诗却学陶渊明。众所周知,渊明不为诗,但书胸中之妙也!若无陶渊明之妙,学其诗,此为浅易田家语!终不过白乐天(白居易)也。”

    章越听了大吃一惊,章衡也真是敢说,白居易的诗词也敢贬。

    然后众人在旁听都是纷纷附和。不愧是状元公,眼光就是了得。

    “此言误也!”

    章越心道终于有人敢反对,一看出言反对却是章惇,顿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章惇道:“唐人都不学杜诗,欧阳学士亦不好杜诗。然无杜诗,唐人,欧阳学士都写不出好诗?吾以为老杜诗不可议论,亦不可赞叹,苟有所得,亦不可不记,如此就好。”

    章越不由叹服,果真连杜甫都敢贬。

    而见章惇反对,章衡却是笑着听了,并没有立即出言辩驳。

    章惇又道:“而渊明之诗,吾以为其诗质厚近古,愈读愈见精妙,唐人韦苏州,柳子厚就学陶诗,得见自在,如何不值称道?”

    一旁王观称许道:“子厚所言极是,我以为柳子厚之诗虽在陶之下,然而却在韦之诗之上。”

    众才子们笑着议论杜甫,白居易,但见章惇又道:“余谓孟浩然之诗也不过如此,其韵高而才短,如能工巧匠,却苦于手中无材料尔。”

    章越已是不知说什么,自己这二哥口气还真狂。

    此刻月华洒在栏边,章越在此踱步,看似揣摩诗句,其实却是在消食。看似在消食,却又在揣摩诗句。

    一旁婢女随着章越,似好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章越对她笑着言道:“我却是写不出怎么办?”

    那婢女则笑道:“看郎君的样子,倒不是贪这三盏酒的人。”

    章越道:“也是。”

    章衡见章越与一名婢女谈笑,顿时摇头,在如此场合与人一个小婢聊天,成何体统。

    等章越回到桌上,这名婢女忙替他铺好纸张。

    邻桌之人笑道:“只剩下三郎,莫不是要罚酒三盏么?”

    左右桌之人都是看来,章越笑道:“越年最少,才华又是最微。陡然有此机缘配坐末座,时时不忘自己身份,故而不敢居先。”

    众人听了都是暗笑,既是如此说,你还在此作什么?

    众人面上道:“那三郎过谦了,胸中可有诗句?”

    章越心道你们坐我旁边,身份也高不到哪去,不过他笑道:“方才偶得,就以咏月寓怀吧!”

    但见章越提笔点墨在笺纸上下笔。

    这名婢女在一旁一边替章越按着纸,一边看着对方下笔于纸张上一一写来。

    这婢女也是粗通文墨的,众人看去随着章越写来,神色倒没什么变化。章越写就之后,吹干墨迹就递给婢女。

    婢女捧起笺纸后,向章越微微欠身,然后道:“郎君的字写得真好。”

    说着婢女将章越递给了吴安诗。吴安诗正与章衡,章惇,黄观等人谈论诗词,席上一时也无人注意到席下数人。

    “今日众诗作之中,众人皆推子厚的诗最佳,然吾独喜之道兄之诗!”吴安诗笑着言道。

    官员等有身份的人,旁人自不敢拿他们的诗与士子比较。但论及士子之中,却可作高下之分。

    而吴安诗对刘几的才华是真心佩服。

    刘几见众人都推举章惇,唯独吴安诗的夸赞自己,只是淡淡道了句:“不敢当。”

    等到婢女将笺纸捧上时,吴安诗才知有人还没写完。

    吴安诗心知,诗句之事有讲究一气呵成,也有边写边修,且越修越好的。比如欧阳修就说自己为文三多,看多,证多,商量多。

    吴安诗也不敢小瞧,看了此诗,口中轻声念了几句略有所思,递给了一旁吴安持。

    吴安持看了一番,露出为难之色,又递给章衡。

    章衡看了数眼,对左右笑道:“此诗读来倒令吾想到了艺祖半截诗。”

    众人都是一笑,当时有个人人皆知的段子。赵匡胤有日在殿上面见南唐使者徐弦时。徐铉言自己国主一首秋月诗当世无双。

    赵匡胤听了这首秋月诗笑道:“这是寒士的诗,我让你听听什么是帝王诗。”

    于是赵匡胤念至‘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两句,徐铉即被赵匡胤的王霸之气折服当堂下拜口呼万岁,令赵匡胤一时忘了念下半截诗。

    这当然是段子,此故事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不过这首霸气的咏月诗只有半截,下半截至今无人写出。

    众人心道,能令章衡认为仿这半截咏月诗是何诗呢?稍有不足,即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简直比学陶渊明不成,反而成了白居易还更惨。

    但见章衡念道:“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众人初时仔细听了不由心道,不过如此,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不过众人看向那月华洒满栏杆之景,心道此诗倒是满应景的。

    不过听了后半句即有些不同了,众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轩外已升至中天的明月,一下子就明白了。

    章越则将羊羔酒一盏饮尽。

    左右的书生都看向章越不由心道,什么身份低微,你骗谁啊?

    好大的口气啊!

    诗句传遍众人手中,

    吴安诗,吴安持初品还感觉不出,但此刻看向章越都有些诧异。

    吴安诗略有所思后,将笺纸递给了章惇问道:“子厚兄以为令弟此诗如何?”

    ps但觉得此诗被曹公寄到村哥的名下有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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