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宫人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鼾声如雷的万历叫起来。

    睡眼惺忪中,万历模模糊糊看到三舅李进那张焦急的脸。

    “舅舅,来,一起喝……”万历嘿嘿一笑道。

    “喝什么喝?太后那边都要气疯了!”李进急得直跺脚,吩咐宫人道:“快给皇上洗脸更衣,太后命皇上马上觐见!”

    “母后找我干什么?”万历登时酒醒了一半道:“谁惹她老人家生这么大气?”

    “还能有谁,就是陛下你啊。”李进苦着脸道:“陛下昨晚在西内闹出的事儿,太后已经知道了。”

    “啊?谁告的秘?”万历双手揉着生痛的脑袋道:“朕要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那些事儿以后再说吧。”李进一个劲儿催促道:“快走吧,晚了就出大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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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坐在御辇上行了一段,才感觉事情大条了。

    “这不是去宁寿宫的路啊?”

    “对,去奉先殿。”李进阴着脸道。

    “什么?”万历吓得一机灵,彻底醒酒道:“母后搞这么大?”

    “可不是嘛。”李进叹气道:“这次太后是真动怒了,陛下好自为之吧。”

    “孙海,快去请仁圣太后!”万历立马吆喝一声,却不既见孙海、也不见客用,平素围在自己身边的亲信,一个都不见了。

    他这才慌了神,赶紧捂着肚子叫唤道:“快停下,朕肚子疼。”

    “陛下别慌,太后已经请仁圣太后过去了。”李进知道他肚里的鬼主意。

    “哦,这样啊……”万历这才稍稍定下神,不再吆喝着要拉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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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先殿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皇帝家庙,除了一年三节的祭祀外,只有皇帝遇到立后、册封太子、耕耤、谒陵之类的人生大事,才会先祗告于后殿。

    至于太后就更不会轻易来这里了,所以万历一听他娘跑到奉先殿来,才会慌成狗。

    要不是素来护着他的陈太后也在,他是断不敢踏进这龙潭虎穴的。

    进去之后,万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自己的母后李彩凤,摘掉了凤冠珠翠,除去了翟衣霞帔,披散着头发,穿一袭素裙跪在大明历代帝后的神龛前掩面而泣。

    陈太后跪在她一旁的黄蒲团上,一边陪着抹泪,一边柔声开解着。

    李进放缓了脚步进殿,来到两位太后身侧,轻声禀报道:“皇上到了。”

    “母后……”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万历皇帝,忙怯生生唤一声。

    “孽障跪下!”李太后头也不回,断喝一声。

    陈太后赶紧回过头来,指了指万历皇帝,让他赶紧乖乖认错。

    “母后,儿臣知道错了……”万历赶紧跪在两位太后身后,连声道:“儿臣一时糊涂,而成再也不敢了……”

    “你住口,你那不是头一回了!”李太后却硬着心肠不看他,抬头对着列祖列宗的神龛,将万历皇帝的荒淫行径,一五一十的数说了一番道:

    “本宫前几日就听说,皇帝近来热衷夜游西内,通宵作乐。便让冯公公整顿西内,不许宫人行狐媚之事,心说这样皇帝就该知道收敛了。谁知他却毫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的糟践宫人,行那桀纣隋炀之事……”

    说到伤心处,李彩凤肝肠寸断、泪雨滂沱道:“十八年尽心竭力,九年严加教导,就教养出这么个荒淫无道的昏君来,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教我一头撞死算了!”

    陈太后赶紧拉住她,哭道:“妹妹,不至于,皇上这些年一直仁孝有加,是人人称颂的明君。你不能因为他一次犯糊涂,就把他全都否定了啊。”

    “从前那是我和冯保看的紧,又有张先生严加教导,才管束住这孽障!”所谓知子莫若母,李太后金口直断道:

    “现在他长大了、翅膀硬了,我还宫了,他也不愿冯保整天跟着了。就连张先生也撂挑子,彻底没人约束他了,他就现原形了!”

    “不至于,钧儿还是个孩子。”陈太后劝道。

    “他十八了,都当了九年皇帝了,怎么能说还是孩子呢?”李太后指着身后的万历怒道:“他干的那些事儿,是孩子能干出来的吗?!”

    陈太后登时哑口无言。

    万历更是无从辩驳,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只能不住声的哀求,母后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晚了!”却听李太后冷声道:“列祖列宗既然已经知道你是怎样的昏君,那本宫就得趁着你还没为害太甚之前,为大明另立新君!”

    “啊?!”万历登时如遭雷劈,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夜荒唐,居然换来个光荣下岗的悲惨结局。

    “不至于不至于!”陈太后闻言,吓得两股战战,先哆哆嗦嗦向祖宗祷告道:“妹妹一时气话,祖先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然后她有些生气道:“妹妹,你莫要草率!大明的天子不是说换就能换的!会社稷动摇、天地变色的!”

    “我看史书,废立之事也并非没有先例!”李太后却挺着脖子道:“冯保,把那本《汉书》拿来。”

    冯公公赶紧呈上一册《汉书》,李太后展开她昨晚折好的那页,丢给万历道:“念!”

    万历赶紧擦擦泪,捧起一看见是《卷六十八·霍光传》,他便哭着念起来。

    念到‘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时,万历就再也念不下去了,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儿啊……”陈太后心疼的抱着万历哭起来,万历也紧紧抱住陈太后,唯恐她一松手,自己就被人带走软禁一般。

    “妹妹,你可不能脑袋一热,就换皇帝啊!”

    李太后看着陈太后抱着皇帝倒像是亲娘俩,不由又是一阵邪火,咬牙切齿道:

    “我大明有太后,有霍光,还有与他同父同母的潞王,有什么不能换的?”

    “那你就把我们娘俩一起废了吧……”陈太后放声大哭起来。她本就体弱多病,这一激动便摇摇欲坠,几欲晕厥过去,还巴巴望着李太后道:“妹妹,求你了……”

    李太后默然半晌,方点下头道:“姐姐说得也有道理,废立之事乃是国之根本,关系到万方万民,咱们妇道人家确实不宜自己拿主意,还是听听张先生怎么说吧。”

    “快去请张先生!”她吩咐冯保一声。

    “是。”冯保赶紧快步去了。

    “姐姐,我们先回去再说,不要再惊扰祖宗了。”李太后又对陈太后道:

    “让这孽畜跪在这儿好好反省吧!”

    “唉,好吧……”陈太后这才放开了皇帝。

    ~~

    大纱帽胡同。

    在李时珍的悉心调养下,赵老太君的病这几天大见起色,已经能坐起来了,也有胃口吃东西了,还嚷嚷着要下地呢。

    “再吃两副汤药,老太君的病就能痊愈了。”结束问诊后,李时珍开了药方,便立即告辞去了。

    他在利用新医学知识,重写自己的《本草纲目》,六十好几的人了,一时一刻也耽搁不起。

    张居正让人将李神医送走,又对赵昊道:“你也回去歇着吧,这些天都没着家了。”

    “筱菁不在,孩儿得替他尽孝。”赵昊笑笑道:“再说老太君那么喜欢我……”

    “多大人了,还贫嘴!”张居正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脸上旋即又恢复了严肃。

    赵昊正待告辞出去,却见游七快步进来,后头跟着满头大汗的冯保。

    “亭林兄,发生什么事了?”张居正眉头一蹙。

    “进,进屋说。”冯保上气不接下气道。

    张居正点点头,立即将冯保让进了书房,命赵昊从旁伺候,游七在外守着。

    “李太后要废皇上!”书房门一关,冯保便丢出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什么?!”张居正霍然站起来,本体无风自动。“到底怎么回事?给孤说清楚!”

    冯保便将昨晚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然后压低声音道:“叔大兄,皇上的去留,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张居正听完之后,捋着胡须沉默许久,方不动声色道:“亭林兄,你怎么看?”

    “这天大的事体,咱家可不敢置喙。”冯保忙摆摆手,却忍不住道:“太后的反应固然有些过激,但不失深明大义。这些年皇上也确实变了,他在那帮小崽子的引诱下,干的那些腌臜事儿,咱家十件还没告诉娘娘一件呢。”

    “这么说,昨晚的事情,是亭林兄禀告太后的?”张居正忽然幽幽问道。

    “这个么……”冯保略显局促道:“娘娘命咱家暗中盯着皇上,每天都要汇报。”

    “这是为何?”张居正眉头皱得更紧了。

    “防止他重蹈覆辙,染上一身恶习,变成又一个隆庆皇帝啊。”冯保叹气道:“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娘娘能不担心吗?”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眼下潞王跟皇上登基时同岁,难道咱们又得重新来一遍?”

    张居正焉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要是换上潞王的话,他和冯保又能联手把持十年朝政啊……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但余光瞥见赵昊轻轻摇头,张居正马上醒悟道:“怎么可能呢,你可别会错了娘娘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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