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与巧灵分手,显得特别难舍难分,他们两个好像是要生离死别一般,一直到了就要开车的时候,臧水根才匆忙跳上车。巧灵在下面不停地挥手,眼泪也从眼角不争气地流出来。车上的臧水根也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她吸在这里。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随说他生命中已经有过两个女人,两个日本女人,可是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让他深切感受到巧灵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等他心情稍微平静一点,四弟焱根就说,“三哥,又不是见不到嫂子了!”

    “你懂什么?”

    车飞驰在华北大平原上。一直过了好几个时辰,臧水根才逐渐从那种割裂的氛围中恢复过来。他开始观察车窗外面的世界,到处都呈现着战争留下的痕迹。路过城镇,还能看到不少当兵的来回调动。他知道过去这几个月的新军阀的战争,也知道什么北平新政府,可是他觉得这些都像是小孩们玩游戏好一会呆一会,只是老百姓却受了战争的苦难。死去的都是普通农民的孩子,他们因为挣口饭吃,才到军队去当兵,也就像他们自己说的,也就是一个炮灰。吃到枪子儿直接死了还好,如果是伤了,还有一口气,那才是受罪的开始。如果幸运,死了还能领到一份补助金,至少家里还能多少有点收入,要是伤了,说不了换了一个军阀上台,不要说给他抚恤,不找自己麻烦就算不错。轻伤还可以照顾自己的生活,如果遇到重伤,那一辈子就得像狗一样的活着。这种情况臧水根不是很在意,可是这几个月考察,尤其是黄土高原的惨不忍睹,干旱,干旱,流离失所,尸体遍野。好像这些都是古人描写战争的故事,如今就在眼前发生了。中国人靠天吃饭,不,是农民在靠天吃饭,从黄土高原,茫茫戈壁,从大草原的牧民,到深山里的猎户,他已经看见了中国人真实的疾苦。就算是他再迟钝,对于这一切的一切,心底还是留下了巨大的阴影。静下来,他也思考,为什么他们要打仗,从自己懂事起,基本上听到的都是战争。到底他们在争什么,抢什么?权力,地盘,就连皇帝老儿那么厉害不也被赶出了紫禁城吗?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战争有时候是一个虚幻的名词,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有人在叫嚣战争,可是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到底是什么才能够挽救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臧水根忽然想到了二哥带他去看的那个泉水,如果到处都有这样的水源,干旱又能算得了什么?至少农民不用饿死冻死吧?

    臧水根多少有些后悔在日本的突兀决定,糊糊涂涂就被加入了一个团体。其实他真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尽管回到国内占尽了它的好处,不费吹灰之力,有了一份好工作,可是,就像爹说的,这种乱世,说不了一觉醒来,就换了一个一伙人。那一份好工作又算得了什么?一路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陷入了这种迷惘的状态。过去他从来都没有这样。读书的时候,他一直要保持最好的学习状态最好的学习成绩,一直不想让教授失望,即便是打工再累,睡上一觉起来一切都会精神焕发。可是这一次,他真的是抬不起头,觉得好像这一切没有答案。原以为毕业了,可以大有用武之地,可是看看这乱世里,到处都是战争的硝烟,到哪里去实现自己抱负。可是他的抱负又是什么呢?

    火车到了南京,照理他们需要轮渡,此时他突然想起来几个月前从上海来南京上班的情景,那个游小行,还有自己的老朋友欧阳明,想象着此时此刻这些人都在上海的霓虹灯里尽情地潇洒。他有意让四弟留在南京,自己去去就来,可是想了一下,还是带焱根一起。毕竟他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万一焱根再出个意外,岂不是让他这个三哥更没法给父母交代。如果再来一次像洪水冲走的事情,这辈子他臧水根就别想好过了。可是他才刚刚开始好生活,他觉得他刚刚感觉到有个好女人有多么重要,多么让人颠三倒四。重新登上列车,向着上海驰去。

    半夜里,他们到达了上海,焱根好像不再像刚到北平那样惊奇,或者是太晚了,他只想睡觉,也就乖乖地跟在后面。在火车站不远处,两兄弟找了一家小旅店,也不管好赖,马上进去睡觉。

    天刚放亮,臧水根睡不着,就起床到外面去打听那个弄堂的位置。还好,前台是个老上海,看了纸条上的名字,马上就知道,只是说这地方很难找,为了让臧水根理解,专门画了一个示意图,不过,臧水根心里还是糊糊涂涂,真不确定自己能找到。不过他心里有数,最好的办法就是黄包车,你就是要上天入地没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回来看看焱根睡得呼呼的,不忍心叫醒他,就在桌子上留了张纸条,臧水根独自出门去找大妹臧祺姗。来到门口,挥手叫了黄包车,一句话,四铺巷上同里,车夫嘴里喊了一句,“法租界,走起!”

    一顿饭功夫,车夫叫,“到了!”臧水根下车付了车资,站在原地四处观看。辨别了东西南北以后,再去查看门牌号,可是这里是里弄小巷,很难辨别每个门口的门牌。见到有人出门,就急忙过去打听,一连问了几个人,人家都摇摇头,不明白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话。这让臧水根十分纳闷。最后碰到两个大鼻子法警,才算是打听到地方。好像听出了臧水根的口音,法警很友好,“日本朋友,你跟我来!”

    “日本朋友?”臧水根心里想。“我像是日本人吗?”他看看自己一身洋装,再想想自己这么多年的东京口音,自己就笑了。难怪人家都躲着他。

    找到小纸条上的地址,臧水根友好地对法警笑了笑,说了声谢谢,这一次他直接用日语说的。反正都误会了,只要我能找到我妹妹,管你怎么想呢。

    他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来回巡视了半天,确认无误后,他就开始敲门,敲了一遍,就站在那里等着。因为时间尚早,一般人都还没有起床。所以他就想自己这个妹子到底是一个人在这里住,还是和别人同居呢?那么要是一个男人一起,自己又该怎么办?他想了半天,也没见屋里面有任何反应,于是再次敲门,这一次声音又更大一些,然后再等一阵子。这样反复了好多遍,最后,他确信屋里应该没人,可是旁边的房门开了,露出一个大脑袋,“还让人睡觉不?这么死命地敲。隔壁这家老黄已经搬走了!”

    “老黄,难道就是纸条上的黄道吉吗?”臧水根下意识看了一下手中的纸条。“先生,你知道黄先生搬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们这帮人整天鬼鬼祟祟的,谁知道他们干啥子的!”说完,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这一下,臧水根完全失望了。他也能理解,上海这种地方不像是自己金上老家,不要说邻居,就是全村子里的人都会认识。要想在这里问出个所以然,一点希望都没有。再说臧水根隐约感到这个黄道吉和自己大妹应该就是那个关系。

    失望地回到旅店,进屋一看,焱根还在呼呼大睡,只是桌子上的早餐被吃的干干净净。他吆喝了一声,“起床了!”

    “三哥,一大早,你跑去哪儿啦?我刚才醒来见你不在,还以为你丢下我自己走了。看到字条,才明白。”

    “少废话。起来,咱们走!”

    不一会儿,一辆黄包车停在了愚园路大伯的寓所门外,臧水根和焱根下车,急匆匆地敲门,很快里面就响起了一个声音,“谁呀,这么早就敲门?”

    臧水根听出来声音,是桂根,就大声吆喝,“快开门,日头都晒住屁股了,还早哇!”

    里面没了声音,就听到嗒嗒的脚步声,“三哥,是你呀!回来了!”刚说完,看到臧水根身后的焱根,他就跳出门口,拉住他的手,亲热地说,“四哥,你也来了!这下好了,咱们可以在这里团圆了!”

    “团圆啥?欧阳明呢?”

    “昨晚又没回来。只从你走,好多晚上都不回来,白天回来一会儿,大部分时间又是在房间里睡觉。”桂根回答道。

    “打电话给他,叫他回来。”在两个弟弟面前,水根俨然像是一个当家的。

    “我只有公司的电话,我试试看。这么早他也不会去公司呢!”桂根嘴上这么说,可是有了三哥的命令,他也不敢怠慢。拨了半天电话,终于通了,可是得到答复和桂根说的一点差别都没有。说是欧阳经理不可能这个时候到公司去。臧水根没有办法,就安排焱根和自己去洗澡,然后再想办法。

    不过,在他洗完澡后,在卧室里发现有女孩子的东西,开始臧水根没有在意,可是后来觉得不对劲,难道这个老五学坏了,弄了女人到家里来?于是就拐弯抹角地盘问,刚说了几句,桂根就回复道,“三哥,你想歪了!这些东西是,是欧阳大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把东西暂时放在这里。”听到老五吞吞吐吐的,臧水根还是不放心,可是看他的脸色也不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再说他年龄小,在人家家里,他也没这个胆量。不过,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等见了欧阳明,一问,不就清楚了。他也知道,目前他这个三哥可是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心中的英雄,哪敢在他面前撒谎。

    一直到了快要中午的时候,才听到大门口汽车喇叭声。桂根跑过去开门,还高声说,“三哥,欧阳大哥回来了!”

    “水根,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也去参加军阀混战了?怎么样,受伤了没有?”欧阳明没有进屋就大声说。

    臧水根来到门口,看到满面红光的欧阳明,就说,“如果哪一天轮到我这个技术人员参加战争,那就是举国上下的战争了。现在是内战,不是我这个书生的用武之地。我去考察了,快三个月了。不过也好,正好躲过了这场中原大战。”

    “你是躲过了,我们老家可就遭殃了!”欧阳明进了屋,坐在沙发上,“水根,这次匆忙回来有何贵干?说吧,缺钱吗?需要多少?”

    “钱呢,暂时不缺,你要是想给呢,就先寄存在你这里!”

    “没想到,你才参加工作几个月,怎么就学滑头啦!”欧阳明用拳头搡了一下坐在旁边的臧水根。

    “先说桂根,就同意你的意见,送他去欧洲留学。你给张罗一下,看看哪个国家合适。当然咱们花钱,也不能当冤大头。如果能够弄个公费生,自然最好。”听到三哥说到自己的事儿,桂根心里一阵子高兴。老实说,在上海这几个月,他也了解到不少外面的情况,他也不愿意到日本去,尤其是刚刚发生了东北的九一八。大家谈起日本人多少有点咬牙切齿。

    “算了吧,你还真能说。明明是你想好了,要自己弟弟到欧洲去,最后还卖个好。行啊,你才当了几天的官,就学的这么油嘴滑舌。”欧阳明也不气,对于臧水根,他知道不论说什么都可以,都不用有戒心。

    臧水根看看旁边站着的弟弟,打了手势,“你们去外面买些吃的,打包回来!中午我们在这里喝一杯!”他们出去了,欧阳明问,“说吧,把他们俩支走,有啥话讲吧!”

    “我问你,有个人叫黄道吉的,你有听说过吗?”臧水根换了一副庄重的表情问。

    欧阳明十分诧异,上下打量了一下臧水根,问,“你认识他?那可是通缉要犯!”

    一句话也把臧水根吓得不轻。虽然他猜到大妹祺姗和这些人来往的是些有图谋的人,可是没想到竟然会是通缉犯。但是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认识,就是随便问问。”

    “臧水根,你是谁?我还不知道,如果没有事儿,你能随便问吗?老实交代吧,兴许我能帮你呢。”

    “真没啥事儿。”

    任何事儿一旦牵涉到权力,就必须一万个小心。虽说他和欧阳明是好同学好朋友好兄弟,但是这年月同学朋友兄弟都是拿来出卖的,到底眼前这个家伙看起来吊儿郎当,除了钱一概不认,可是骨子里会是什么倾向,他一点没把握,所以也就不想多说。这些日子,他也长进了不少。自己可以不理会阴谋,但是不等于阴谋不理你。一切还是小心点儿好。

    吃罢午餐,欧阳明又出去,大概是询问桂根留洋的事情。剩余弟兄三个就一起到街上随便走一遭,因为臧水根心里一直惦记大妹的事情,也没心思,所以早早就回来。等到晚上就要睡觉的时候,突然他的房门被推开,“三哥,还在写东西呀?”

    “今天不写了,准备睡了。老五,有事吗?”

    “嗯,你和欧阳大哥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告诉你好。”

    “啥事儿,吞吞吐吐的。老大不小了,马上就要出国独立生活了,这样可不行。”

    “我说了,你不要骂我。再说大姐不让说。”听到这里,臧水根立马站起来,抓住桂根的胳膊,“你见过你大姐了?她人呢?去哪儿啦?”

    “不知道,就是前一段时间,她大半夜来过一趟。匆匆忙忙的,住了一夜,第二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你都看见了,我屋里的东西,就是大姐留下的。”老五桂根磨磨蹭蹭还是把情况说了。

    “你没问她在上海干什么?和谁在一起吗?”臧水根心急火燎地问。

    “我问了,她说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还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她来过这里。你要是见到大姐,可不要说是我说的。”

    臧水根真是无语。到底还是年轻,没经历过世事,还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臧水根稳定了一下情绪,让桂根把祺姗那天夜里到这里来的情况又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重述了一遍,臧水根也没发现什么信息。只不过有一点他非常肯定,自己这个大妹一定是搅合到某个派别的活动里面啦。不过,他没办法,提到那个派别,大家都噤若寒蝉,不敢大声议论。如今去哪儿找人呢?没办法,就让桂根先回去睡觉,自己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找到大妹臧祺姗的踪迹。

    第二天上午,欧阳明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个人臧水根不陌生,他就是游小行,是他接送臧水根的,大家多少有些默契。一见面,依然故我,就像是老朋友那样,先是热情地打了招呼,然后相互问了最近的工作情况。最后游小行才说,“听欧阳经理说你在打听黄道吉的下落?”

    这时候臧水根看了一眼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欧阳明,想从他眼神中看出些什么。可是欧阳明也直视着他,嘴上说,“小行在上海滩人最熟,不管是黑道白道,只要你肯花钱,在上海滩没有他找不到的人?”可是为了慎重,臧水根还是没有确认自己要找黄道吉,只是一直来回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似乎想从骨子里去看透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概游小行看出了什么,就说,“臧秘书,你也不用担心。如果用得到兄弟的时候,只管给我讲。我呢,只认钱,不管他的身份。虽说在队里多少能拿到一份薪水,可是根本不够给上司进贡用的。所以呢,也就在外面赚点外快。我们这些人,拿了钱,就要为人办事儿。其实也是利用工作之便罢了。真真假假,谁也不知道。你说吧?你要是想找黄道吉,你准备出多少钱。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水根,小行说的都是实话。我平常也会找他帮忙打听一些事情。从来都不会出什么漏子。如果事儿办不好,定金如数交还。这一点你相信我就是。绝对不会出乱子的。”欧阳明也在一旁说。

    看到两个人都这么说,又是这么真诚,臧水根找大妹心切,就把情况说了。可是,还没有讲完,就被欧阳明一把拉住上了楼,“水根,你是说祺姗,我的未婚妻,也在上海,并且还和黄道吉在一起?”

    “什么未婚妻,是我大妹。”

    “我爹已经来信说明了情况,要让我向你学习。不管我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这个正妻非臧祺姗不可。你说我能拗过我爹?既然当年爷爷定下的亲事,我也只有承认,反正应了这门婚事,也不影响我再找别的女人呀?这一点,你最有发言权嘛!”看着欧阳明把话题扯歪了,臧水根心里骂了一声,真无耻,可是嘴上还是说,“这个先不说,就说到底这个游小行放心不放心吧?”

    “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就咱们这身份,他自己也不敢糊弄咱不是。他既然敢收钱,就让他试试。”

    于是两个人下楼,把臧祺姗的外貌,个头,声音,长相一一描述了一番。游小行收了欧阳明的定金,丢下一句话,三天后给你们准信儿,然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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