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许一凡,秦之豹对其观感很复杂。

    秦之豹是在岩门镇正式接触许一凡的,在那个黑夜与黎明并存的傍晚,他看到了那个少年,初次看到许一凡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是稚嫩和俊美。

    其实,这是大多数人看到许一凡之后的第一观感,年龄上的稚嫩,皮囊上的俊美,很容易让人轻视他,却又无法忽视他的奇怪感觉。

    然而,秦之豹在知道了那一晚发生的事情,还有不远处停放的尸体的时候,在看向那个少年,感受到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淡然,而是冷漠。

    单薄的身体,虚弱的神情,看似摇摇欲坠,却又屹立不倒,他给秦之豹的感觉,很像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父亲秦嘉涆。

    作为大将军的秦嘉涆,戎马一生,负伤无数,一次次跌倒,却又一次次爬起来,最终站在了权利的巅峰,从最开始不忍杀人,更不忍袍泽的牺牲,到最后的平淡和漠然,年龄越大,官职越高,生死就看的更淡。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或者说,有的选择的话,没人愿意血战沙场,不管是多么的无情的人,在看到鲜血的流逝,生命的逝去,都会本能的感到心悸,然而,秦之豹在那个少年身上并没有看到。

    他们一行二十余人,最终活下来的,只有那寥寥数人而已,可是,不管境地再如何的危险,死的人再多,似乎只要那个少年在,他们就不会溃散,秦之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将领该有的气质。

    从岩门镇到康城,近一个月的时间相处下来,秦之豹发现,他越来越看不懂那个少年了。

    面对军中的将领,他可以赌命,不但他自己要赌,还逼着所有人陪着他赌;面对这些不服从指挥的人,他毫无顾忌,说杀就杀,没有任何的情面可言;面对那些伤兵,那些感染者,他却无比的怜悯,他看待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待亲人一般,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心疼,仿佛那些伤痛不是在他们身上,而是在他身上一样。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他给秦之豹的感觉越是复杂,或者说矛盾,有时候,秦之豹感觉那个少年,看待身边人,看点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局外人一般,那么的冷静,那么的睿智,或者说,那么的无情,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一般。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秦之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个感觉,而且秦之豹相信,有这种感觉的,不单单是他,估计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感觉。

    武将世家出身,又在京城这个繁华与肮脏的地方生活过,秦之豹自认为有一定的眼界,可是,对于许一凡,他真的很难去形容,这种感觉,就像他和汤芮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就某些方面而言,许一凡真的和汤芮很像,观其为人处世,仿佛就是一个少年版的汤芮,有时候,秦之豹隐隐的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许一凡才是汤芮的弟子,而他才是个外人。

    对于许一凡的来历和身份,秦之豹其实是很好奇的。

    许一凡是叛将许淳的儿子,这一点儿,不管许一凡承不承认,都是被人认可的事情,当然,他也从来没有辩驳过。

    无论在哪个朝代,无论在位的皇帝是谁,都不缺乏叛逆之人,而这些人的下场,往往都极其悲惨,哪怕是大柱国许淳,他在选择谋逆之后,下场也极其的悲惨。

    其本人被诛,夷九族,尸体悬挂于城门之上,另外还牵连了很多人,其下场之悲惨,不足道也,秦之豹一直很疑惑,许淳为何会谋逆?

    这个问题,他一共问过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秦嘉涆,一个就是师父汤芮,然而,这两个人都没有回答他,唯一的回应,只有一声耐人寻味的叹息而已。

    许淳谋逆的原因不得而知,可是,当许一凡这个叛将之子出现之后,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帝,他们的态度都无比的耐人寻味,尤其是不良人的选择,更是让秦之豹深感不解。

    西征军出发的时候,海洲已经沦陷,等到殷元魁连下六国,西征军止步于康城之后,炎武帝派人前来,对于这个做法,秦之豹不感到意外。

    说是派遣一个参将,还不如说派了一个督军前来,炎武帝派遣任何人,秦之豹都不感到意外,唯独派遣许一凡前来,他无比的意外。

    明知道海洲的沦陷,跟许一凡有关系,还重用他;明知道他是叛将之子,还下达圣旨;明知道他跟很多势力牵扯不清,依旧派他前来,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怪异和荒诞。

    皇帝钦点的正五品参将,不良人提司,叛将之子,随便一个身份,都是让人为之敬畏的存在,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不良人想做什么,当今皇帝又想做什么,现如今,派遣了两位大臣前来,又是为了什么,这个少年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秦之豹并没有在许一凡身上感觉到有什么奇特的地方,虽然他对许一凡的感观很复杂,可是,许一凡又不是第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人,他眼前就坐着以为同样给他如此观感的人,秦之豹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想出,汤芮说的第三个目的是什么。

    “汤叔......”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之豹抬起头,看向汤芮,希望汤芮可以给他答案。

    然而,汤芮只是看了一眼秦之豹,失望的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道:“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

    “嗯?”

    秦之豹一愣,下意识的问道:“看出什么来?”

    “他已经在无形当中,取得了这支军队的指挥权。”汤芮缓缓地说道。

    “指挥权?他不是移交了吗?”秦之豹下意识的反驳道。

    “呵呵......真的如此吗?”汤芮笑着反问道。

    秦之豹不说话了,而是紧蹙着眉头,认真的思索着这件事,思索着汤芮这句话的含义。

    可能是怕秦之豹想不透彻,汤芮提醒道:“这支西征军,有一半人是镇西军,剩下的一部分,都是一些老卒,镇西军之前是你老秦家的,可是,在你爹成为大将军之前,镇西军姓许,不姓秦。”

    说完这句话,汤芮就不再说什么了,而是自顾自的在那抽着旱烟,而秦之豹闻言之后,先是一愣,随即猛地一惊。

    汤芮说的没错,殷元魁率领的三十万将士,除了五万镇海军之外,剩下的二十五万人,都是从各地抽调上来的,至于是如何抽调的,其中有什么规律,真的没人关注过,也没有人在意过,可是,现在听到汤芮这么一说,再回想自己在西征军待得这段时间,秦之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京城出发的三十万将士,除了殷元魁的五万镇海军,童真、许凯歌、房子墨等将领所直属的将士之外,最少有十五万左右的将士,都是各地军中的老卒。

    西征军从开赴西北,战争打响之后,伤亡最多的,不是这十五万老卒,而是殷元魁在内的这些将领的班底,毕竟,想要拿更多的军功,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西征军从去年六月份开始作战,一直到现在,三十万西征军,再加上十万的镇西军,拢共四十万的大军,在这近一年的战争当中,军队损失其实已经过半了,只是,在后面又陆陆续续的不断补充兵源,才维持在三十万左右的水准。

    在这三十万大军当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人,曾经在许淳麾下当过兵,这个问题,在之前没有发现,现在仔细去想,这个细节太可怕了。

    按理来说,炎军只有一个姓,那就是姓李,当然了,这是摆在桌面上的,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镇西军姓秦,镇北军姓夏侯,镇南军姓武,镇海军姓殷,只有京城附近的军队,才真正的姓李,至于各个地方的地方军,他们姓什么,真的很难说。

    如果这么去算的话,就会发现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这五支军队当中,有四支军队它以前是姓许的。

    在夏侯拓之前,镇北大将军是许淳,在秦嘉涆之前,镇西大将军也是许淳,在武英叡之前,镇南军大将军还是许淳,而在许淳成为镇国大将军之后,京城军队统领者是许淳。

    可以说,整个大炎王朝,最强大的五支军队,除了殷元魁的镇海军之外,剩余四支军队的将士,都算是许淳的兵,这个细节,可是细思极恐啊。

    当然,这个说辞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成为了过去式,现如今,镇北军姓夏侯,镇南军姓武,至于镇西军,目前它还姓秦。

    可是,这一切都随着许一凡的出现,又出现了改变,至少,出现了不确定性。

    要知道,许一凡这一次可是解决了瘟疫,拯救了整个西征军全体将士的性命,虽然这个说法有些夸大其词了,但是,实际情况也相差不多。

    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天的时间里,许一凡雷厉风行,赏罚分明的做事风格,可是深入人心,虽然,在牛痘被弄出来之后,许一凡第一时间移交了指挥权,但是,这种烙印真的被抹掉了吗?

    显然没有,自从许一凡在校武场擂鼓聚将之后,到今天,四天过去了,虽然许一凡除了去感染部之外,就是待在自己的府邸里,可是,每天还是有无数人去找许一凡,询问事情怎么处理,怎么安排,这种看似很正常的事情,其实是很不正常的。

    如果不是汤芮说破这件事,秦之豹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是没有太在意,没有深思。

    一直抽着旱烟,透过烟雾看着秦之豹的汤芮,在看到秦之豹那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他就知道,秦之豹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是不是觉得后怕啊?”汤芮问道。

    秦之豹没有说话,但是,他无比严肃的点点头,这件事不能深思,深思之后,就是细思极恐。

    沉默了一会儿,秦之豹抬起头,看向隐藏在烟雾当中的汤芮,开口问道:“汤叔,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汤芮没有否认,而是点点头,说道:“从知道新任的参将是他之后,我就猜到了。”

    “既然如此,那你......”

    秦之豹没有说下去了,但是,意思很明显,你既然猜到了,也看到了,更加验证了,为何不告诉殷元帅呢?

    “你是想说,我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殷元魁对吗?”汤芮却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秦之豹看着汤芮,表情复杂,但是,还是点点头。

    “呵呵...你还是太嫩了,在这方面,你别说不如他了,连童真那个大老粗都不如,看来,你之前在京城的那些年,算是白待了。”汤芮教训道。

    对于汤芮的教训,秦之豹没有反驳,而是想到了什么,他再次诧异的看向汤芮,问道:“难道...难道...难道殷元帅他们知道?”

    “呵呵...想明白了?看来,还不算蠢。”

    又骂了秦之豹一句之后,汤芮磕了磕烟袋,缓缓地解释道:“你真的以为殷元魁他们这些人,都是一群粗鄙的匹夫?”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将来是要吃大亏的,而且很可能还会送命的,能做到大将军,将军位置的人,哪个不是枭雄啊,不够聪明的话,他们早就死在了沙场上,化为一捧黄土了。”

    “既然他们看出来了,那为何还放任不管?”秦之豹不解的问道。

    “管?怎么管?拿什么去管?他们倒是想管,能管吗?敢管吗?”汤芮反问道。

    “什么意思?”

    “这支西征军的所有调配,都不是通过兵部,而是由陛下和不良帅决断的,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作为统帅的殷元魁,他岂会看不出来?”

    “在这些将领当中,除了你,又有几个是普通人了?以他们在京城的人脉关系,他们会不知道这件事?就算他们看不出来,难道他们家中的长辈难道看不出来?”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从他来到西征军,房子墨都无比的配合他,要知道,房子墨可是房巨鹿房仆射的孙子,名门之后,他为何要如此配合,甚至不惜被许一凡当众责难都不反击,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唉......”

    说到这,汤芮深深的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的看着秦之豹,幽幽的说道:“那小子在训斥房子墨的时候,你估计和那些士卒一样,心里在偷着乐吧,哼!就这么点儿出息,还想继承你爹的大将军的位置,做梦呢。”

    这一次,秦之豹是真的被吓得汗流浃背起来,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这些看似很寻常的细节,他之前没有在意,现在,通过汤芮这么一说,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秦之豹声音沙哑的问道:“这么说,眼下的这一切,都是陛下刻意安排的?”

    “不然呢?”汤芮斜瞥了秦之豹一眼,反问道。

    “为什么啊?他明明是叛将之子,陛下为何......”

    秦之豹说到这,突然止住了话头,虽然房间内只有他跟汤芮两个人,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来的,不然,会招来祸事的。

    “刚还说你不算蠢,现在看来,你真的是蠢到家。”

    汤芮又骂了秦之豹一句,然后才说道:“谁告诉你,许一凡是许淳的儿子了?你有什么凭证能证明这件事,就因为他们都姓许?”

    “啊?!”

    秦之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再次被汤芮的这句话,给震惊的无以复加。

    “这...这还需要什么凭证吗?外面不都在传,难道这还有假不成?”秦之豹反问道。

    “啪!”

    汤芮突然伸出手,在秦之豹的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没好气的骂道:“愚蠢,愚不可及。”

    这一巴掌把秦之豹打的一阵的无语和龇牙咧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挨打了,除了那个暴躁的老爹经常打他之外,也就汤芮偶尔会打他,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又挨打了。

    汤芮在打完秦之豹之后,解释道:“许大将军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至于当年的真相,已经无人知晓,而这个许一凡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说清楚的,仅仅凭着几句谣言,你就断定,他是许大将军的儿子,是不是太儿戏了一些?”

    “那为何他不辩驳呢?”秦之豹讷讷的问了一句。

    汤芮闻言,翻了个白眼,伸出手又想打人,吓得秦之豹连忙往后躲,而汤芮并没有打下去,而是狠狠地瞪了秦之豹一眼,说道:“这种事怎么辩驳?只会越描越黑,在这种事上,你要学学人家。”

    秦之豹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在看到汤芮那凌厉的眼神之后,他还是乖乖地点点头。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秦之豹又问道。

    “什么也不用做,看着就是了。”

    “啊?”

    秦之豹闻言,顿时愣住了,他以为汤芮今晚跟自己说了这么一大堆,肯定是有什么安排,可是,汤芮仿佛只是告诉他这件事,然后趁机教训自己一番而已,这让秦之豹十分的无语。

    “有些时候,不做比做什么更重要,这个道理,你往后就会明白了。”

    汤芮意有所指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又点燃了一窝旱烟,开始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却不在言语了,而秦之豹也陷入了沉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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