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宗房老太爷当年干的蠢事,还是建南侯府里如今这摊乱子的根源呢。

    前明末年的时候,其实赵家并不算是个大族,除去宗房一家子外,也就只有郡公爷赵柱的二房与三房了,在奉贤算是个小有家业的地主。其中二房出了赵炷这个小武官,三房又出了两名读书种子,都是监生,家里有不少良田,因此都算兴旺,只有宗房,因老太爷只是给一位大行商做账房,又有妻子钱氏一家依附过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相较二房、三房,就有些势微了,平日里也时不时有些怨言。

    清军南下的时候,宗房老太爷的东家消息灵通,早早得了信儿,收拾细软带着家小逃走了,宗房老太爷也赶回家去接了妻儿。这时候他就犯了糊涂,见二房、三房素来有钱,若是遭了兵祸,不知是否还能那么得意。于是他就瞒下了消息,反而寻个理由,向二房、三房各借了几十两银子,数量没有多到引起他们疑心,然后就带着老婆孩子连同岳父一家,匆匆逃难去了。

    清军攻入南京时,三房两位老太爷都没了,乡下消息闭塞,等信儿传到奉贤时,赵家人都慌了手脚。二房只有赵柱的老父老母、妻子和长女,三房只有一个小儿子,就是如今的八老太爷在,他们只能匆匆收拾了细软逃离家园,八老太爷混乱中摔断了胳膊,他刚得了秀才功名,这一伤就连写字都不利索,只得断了功名路,而二房的老弱妇孺则在逃亡途中遇上了太祖皇帝的家眷,可惜没多久又失散了,直到几年后才寻回来,那时郡公爷赵柱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却说那宗房老太爷带着一家子和岳家出逃,听说太祖皇帝平定了北京,便碾转逃入京中,赫然发现二房的堂兄弟赵柱居然是太祖皇帝座下得力的大将。他这回就慌了,生怕自己做的事会被发现,于是就撒谎骗了赵柱,说他父母妻女连同八老太爷都死在战乱中了,又因赵柱准备北上与清兵对战,劝他再续娶一房妻子,生儿子延续二房香火,然后就把妻子钱氏的幼妹推了出来,这便是钱老姨奶奶了。

    赵柱为家人之“死”而伤心,也担心战场上刀箭无眼,自己死了就断了父母的香火,便答应了娶荒亲,只是有一点,他一日不能确认父母妻子的死讯,就一日不能娶继室,因此钱老姨奶奶只能做二房,等有朝一日他安葬了父母妻女,再把她扶正。宗房老太爷心急要做成这桩姻缘,就答应了,他本来也不认为二房、三房的人能逃过战乱的。

    钱老姨奶奶的肚子争气,进门不久就怀了身孕,赵柱出征时,把她交给宗房老太爷夫妻照看,走得挺安心,等他打完仗回京了,儿子也出生了,问题是,太祖皇帝的家眷这时候也被护送到京城了,两相一对质,宗房老太爷撒的谎就穿帮了!

    兵荒马乱的,此时已经无处去寻赵柱父母妻女的踪影,而长子已出生,钱老姨奶奶又不曾犯过什么错,还表现得很贴心,赵柱只好留下了这个妾室,却对宗房老太爷再无好感。宗房老太爷为了保住本房头一族之长的位置,无奈退位,让自己的儿子接掌族务。此间自然少不了钱家姐妹帮腔说好话,以宗房老太爷的罪过,如此发落真是轻之又轻。

    赵柱元配秦氏带着女儿扶公婆灵柩上京,已是三年后的事了,这时赵炯虚岁都四岁了。秦氏被生活折磨伤了身体,难以生育,只能忍受妾室庶子的存在,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宗房老太爷和钱家人所为,在生期间再也没有见过宗房的人一面,直到死后被送回老家安葬为止。不过宗房只式微了几年,回到奉贤老家后,虽有三房与他有怨,却又有几房远支族人前来投奔,或是同姓人家来连宗,竟发展到内三房外九房的大家族,宗房便渐渐风光起来。

    秦氏在京中侯府,有太祖皇后做靠山,压得钱老姨奶奶不敢嚣张,赵炯很是忍了十几年的气。只是赵柱执意要将赵炯记在元配名下,充作嫡子,好上报朝廷定下世子名份,让秦氏伤透了心,从此也不再对赵柱有奢望了。

    秦氏嫁完了女儿,就开始相看京中清贫书香人家的女孩儿,赵炯做了世子,正得意呢,听说后唯恐她是要报复,故意给自己娶个不理想的媳妇,让他日后没有得力的妻族可依,便自作主张与牛氏订下婚约。那时牛家刚出了个妃子,还算得宠,正是风光的时候。可直到牛氏进门,秦氏都没吭过一声,后来她死了,临终前有遗言交待,旁人方知道,原来她当日相看那些女孩儿,是在为丈夫赵柱物色继室人选。

    一年后她看中的张氏嫁入赵家,又生下了赵焯,这唯一的嫡子与早被封了世子的庶长子相争的局面,就此形成了。

    可以说,如果当年宗房老太爷没有隐瞒战争消息,郡公爷的父母妻女也不会与他失散,如果没有宗房老太爷做主将钱老姨奶奶嫁给郡公爷做二房,生下赵炯,也不会有嫡子无爵,庶子承爵的阴差阳错。赵家二房这一团乱局,宗房老太爷至少要负七成的责任,他也因此丢了族长之位,此后数十年间,宗房外头看着风光,实际上一举一动都要看二房脸色行事。

    今日宗房煜大老爷愿意向新任建南侯赵炯建言,跟这件事也有关系,他向张氏和赵焯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是不想赵炯行差踏错,给族人们立下一个坏例子,以后也学着不孝敬父母,不悌兄弟,分家时长子不顾兄弟死活,眼里只有钱财,小妾可以与正室平起平坐,甚至把正室挤到一边……那时赵家就真要沦落为别人眼中的笑话了。本就是暴发之家,叫人嫌弃是没规矩的,族里也没几个有出息的孩子,建南侯府在京中,可以不顾乡间物议,其他族人却还要在奉贤生活的。煜大老爷实在不希望象他父亲一样被利益蒙住双眼,做出遗祸家族的事了。

    张氏与赵焯都被他说服了,虽然煜大老爷与赵炯那边更亲近些,但观其平日行止,也不曾对他们母子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既然他愿意出面为张氏说话,为赵焯争取更多的利益,应该是可信的吧?

    他们答应会考虑扶灵回乡之事,请煜大老爷回去等消息。煜大老爷苦口婆心地劝他们:“还考虑什么?趁着侯爷还未改主意,赶紧把事情定下来吧。孝期里头你们也无事可做,回南边住上一年半载的,等出了孝再回京也未迟。京城繁华,只怕焯弟不能安心读书,比不得乡间清静,更适合用功。”

    张氏沉默了,不一会儿就做了决定:“这话很是,我们会随行回南的。”赵焯有些意外母亲的话,但也默默接受了。

    煜大老爷顿时喜形于色,猛然站起身来:“好!好!好!我这就去跟侯爷说,省得他回头又反悔。你们放心,有我在,绝不会叫你们吃了亏!”说罢匆匆走了。

    米氏在窗下早已听了一阵子,见煜大老爷走了,忙掀帘子进门:“煜大老爷说的,真能成事么?我怎么听着,总觉得有些虚呢?”

    赵焯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总觉得,大哥大嫂想把我们弄回老家,是怕我们在京里住着,又分了家,会跟外人提及他不孝不悌之举。本来扶灵回乡也没什么,就怕回去以后,他们让族人将我们扣下,不许我们回京了。”

    张氏淡淡地道:“怕什么?我是郡公夫人,你是举人,赵氏一族除了赵炯那不孝子,就只有你八叔身上还有功名,沾点官气,可他是绝不会帮着那边的,还有谁能困得住我们?真要闹起来,我也不是没有娘家人可依!”

    张氏是松江府人士,嫁进赵家时,家境虽然清贫,却是世代书香,如今娘家一族出了好几个读书种子,有两位已经做了官,在家乡颇有些名望。奉贤、松江相隔不远,她并不是举目无亲的人。

    不多时,煜大老爷那边传了准信过来,赵炯已经答应了他所请,定下八月十五中秋节一过,便扶灵起程南下。

    接下来的日子十分忙碌,赵炯要向皇帝打申请报告,表示亡父有遗愿,希望能叶落归根,因此想扶灵回乡安葬,随葬皇陵的荣耀只能让给他人了。皇帝非常不舍,但还是答应了他所请。赵炯立刻就开始准备车船和行李。

    而张氏与赵焯这边,则把所有大件的家具以及用不着的东西全都打包妥当,让张氏的陪嫁卢妈送到新买的宅子里安放好,另有一笔钱财,也由卢妈亲自在新宅中埋好,预备日后回京使用。卢妈一家人已被划到赵焯名下,负责看宅子,另有几房家人、丫头等,将会陪同主人南下,至于玮哥儿的乳母,果然寻个理由辞去了,米氏素来不喜她,也不曾挽留。

    八月十五的团圆饭,二房小长房、小二房是分开各自吃的。等八月十七一到,所有人就出发,登上了南下的大船。赵炯带着郡公爷的灵柩与赵煜、仆人坐一船,张氏、赵焯、米氏与两个孩子带着几个男女仆妇坐一船,其余下人带着行李又是一船,另有护卫船一艘,一行人浩浩荡荡,驶离了通州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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