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绛云院那边,林氏走后不久,玉照的二叔母三叔母便相携这过来看她。

    为的自然是玉照遭退婚的事。

    二叔母纪氏带玉照素来和善,平日里虽话也不多,但却是个心思剔透的。三叔母陈氏则带着股小心翼翼,这也难怪,三叔本就不是老夫人肚子里出来的。

    府里也就侯爷年纪不大已官拜三品,是全府上的仰仗。二房的虽不上进但与侯爷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有老夫人看顾着,横竖总也不会差到哪去。

    只三房无依无靠,处处小心行事。

    纪氏周氏说着话宽慰起玉照来,都是姑娘家过来的,落到了要成亲还遭退婚,其中苦楚女眷们心中自然清楚。

    大姑娘没亲娘,只一个继母,林氏的性子没人比她们两位妯娌更明白。

    虽玉照不是她们看着长大,但几人不曾有过节,又是个这般漂亮爱笑的姑娘,少有人会不喜欢。

    玉照苦夏,身子又怕浸了寒气,总不敢大肆用冰。

    两人来时玉照正靠着凭几吃燕窝羹,便叫坠儿给她们也端上两盏上来一块儿吃。

    燕窝滋补,夏日里用牛乳百花蜜小火煨上几个时辰,再放冰水里浸泡会儿,甜滋滋的,喝上几口心里的燥热也消散不见了。

    纪氏陈氏两人不禁笑起来,燕窝于她们侯府算不得什么,每人每月都有份例,可大姑娘这般,到底叫人心里舒坦。

    “大姑娘有心了。”

    两人掀开盖子,里头粉橙色的燕窝羹色泽诱人,饶是纪氏见过不少名贵吃食也不由的一怔:“呀,这竟是血燕!”

    陈氏还没见过,也听说过血燕的珍贵,血燕产自极南边儿,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每年也只有那么些都是当做贡品的,宫里估计都分不来,哪有流通到市面上的道理?

    是以她只是听说,并不曾见到,今日竟是在大姑娘这儿见到了。

    “这等好东西,我往年竟只是听说过呢,今日是沾了大姑娘的福了。”陈氏羞涩一笑。

    坠儿给二人又上了几碟新切好的瓜果,玉照含笑不语。

    这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自己爱吃的东西,外祖母总能想尽办法买过来,若非她不爱吃,不然库房定然多的塞不下。

    两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对玉照的外家多了一份思量。原来就听说大姑娘在外家受宠的紧,可到底没亲眼见到。

    如今再瞧瞧这屋里用的摆的,珐琅彩瓷烛台,玉勾云纹宫灯,还有她们座下的寒玉缠枝榻,屋内人高的珊瑚树,便连她们手里端着的玉瓷碗,都是均窑的。

    哪一个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般出身,玉雕的人儿,竟然也能被退婚。

    这世道到底是老天不开眼。纪氏陈氏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眼底皆是无可奈何。

    林氏是长嫂,她们不能说什么不好的话,但林氏的心思,她们二人心底到底是有数的,欺负没母亲的姑娘,也不怕遭报应。

    没多一会儿,见玉照困倦的模样,两人也不便多留,便起身告辞。

    “大姑娘困了便先歇着,我二人先走了,日后大姑娘有时间,也往我们院子里去逛逛,玉瑶丫头总念着大姊姊呢。”

    玉照笑着答应:“好,我有空便去。”

    差侍女送走二位,玉照靠着寒玉榻又坐了好一会儿,明明困顿不堪,却不想就这般睡着,一睡一日的光景又要过去,她总觉得那般对不住自己的时间。

    可总熬不过困意一阵阵袭来,当下也不打算挣扎下去,起身去了内室。

    玉照跻着绣履,往拔步床上一躺,人比身子更快一步,眼睛还没闭上,人便沉沉睡去——

    一阵天旋地转,她稀里糊涂的睁开眼。

    “宝儿——”

    “宝儿——”

    床梁顶上悬着浅色幔帐恍若灿烂的云霞,长长曳至地毯上,帷帐被掀开的一角,烛光明亮之处,站着位清瘦的男子,他不厌其烦的轻抚着她的眼眉,一遍遍的唤她的小名。

    自己这名字,知道的人甚少,甚至连侯府的一众亲人都没一个知道的。

    她幼时体弱,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定。

    那时外祖母便给她起名叫宝儿。宝儿、宝儿,心肝宝儿。

    除了外祖母,便也只有舅舅和儿时的玩伴这般叫她了,可叫她的这人,显然不是她舅舅。

    她顺着帐幔外的空隙看过去,只见屋内四角立着犀角宫灯,灯火昏暗,这间屋子高大的像是宫殿一般。

    男子穿着深色衣裳,黑发如墨,他唤她的名字如此轻柔,似是用力一些她便会烟消云散一般,他的脸玉照却怎么也看不清,她拼命的眨眨眼睛,想甩掉眼中的雾气,想要看清楚那男子。

    仍是徒劳的。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床上躺着的她,连手臂颤动一下都难如登天,她仿佛行将就木的老者。

    只能亲眼看着男子在她眼中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她听到女人们细碎的说话声,尖锐,却又刻意压低声音。

    “真不知道这位是造了什么孽,病成这样”

    “嘘!你不想活了?这话要是被别人知道,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这儿就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能听得到什么……还不知道有几天的命数可活的,成天这般拿名贵的药吊着,也不见得半分好转你说这人啊,真是万般皆是命”

    玉照动动手指,一瞬间她身上的禁锢仿佛消散了许多,玉照能发出声音了,她哑着声音问她们:“我是谁啊?这里是哪儿?我为什么不能活了?”

    她身体虽然比正常人差一些,可也不至于坏成这样

    两个婢女受了些惊吓,哆哆嗦嗦说:“您啊……您是咱们宫里的贵妃娘娘啊,陛下为您,都空置六宫了。”

    玉照傻了眼,她记起了上一次的梦,问道:“我丈夫不是顾升吗?怎么又变成陛下了?你们在乱说什么啊?”

    上次做梦她丈夫还是那个叫顾升的畜生,怎么这回变成皇帝了

    这一系列叫人措手不及的变故,饶是玉照想破了脑袋,都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您的前夫,娘娘可记得要改口啊。顾大人体恤陛下,将您送入了后宫,陛下勉为其难笑纳了呢。”

    玉照听了,脑子轰动一声,被这雷劈的全身上下不听使唤。

    这

    她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撅顾升家祖坟了吗?鞭顾升祖宗尸体了不成?

    还有这狗皇帝荒淫无道,连夺臣下妻子之事也能做出来吗?

    怪不得她没几天活头了,换谁经历过这些,还想活的呢?

    “娘娘放宽些心养好身子,这前朝后宫可都盯着您呢,您二嫁之身本就惹来闲言碎语,害的皇家名声受损,如今——”

    玉照什么都不愿意听下去,这太荒唐了!这事儿即使是真的,又如何能怪她?

    玉照觉得这样话太过刺耳,呵斥她们,气急败坏:“住口!住口!你们都住口!我不想听。”

    明知是梦,她仍是被气的半死。

    玉照猛然从梦中惊醒,她满身的汗水,连枕头都汗湿了一大片。

    “又做梦了”玉照喃喃自语,心跳的厉害,眼皮也跟着跳起来。

    若是第一次做梦,梦中时间错乱,前边还正跟顾升郎情妾意,后头她就出殡。而这次的梦似乎和上次的梦连到了一起,将其中空缺的部分填补完整,玉照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她的心疾受不得气,而负心汉魏国公另娶了玉嫣,转头就将她送给天子

    自己在遭受郎君妹妹背叛之后,又要承受前庭后宫无数的责备与骂名,这才郁郁而终!

    玉照躺在床上望着绣满百福的撒花帐幔,怔怔的凌空望了好一会儿,抬手一抹眼睛,果然摸到了一手的热泪。

    她吸吸鼻子将酸涩重新吸回去,手指都忍不住的颤抖。

    为了那个梦,太过惊骇世俗的梦,玉照心尖都在打颤。

    陛下自己怎么会和陛下扯上关系?

    一定是顾升,一定是他。自己被前一个梦提醒,已经跟顾升顺利退了亲,日后她不再见他,只要避开他,就不会像前世一般了吧

    不,玉照的心还是悬着的,她想起之前老夫人想将她送进宫的决心,上次不成,这次呢?如今自己退了婚,她们是不是心思又活络了?

    自己能避开一次,能避开第二次吗?

    玉照惴惴不安间,翻身感觉腰间膈应,一摸是那只被她随身携带的玉虫儿,她将玉虫儿拆下来放在手心间,来回翻看,越看越心生欢喜,心也跟着平稳下来。

    玉照伸手弹了弹玉虫儿,脸上的忧愁少了许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如今已经跟梦中的人没了任何瓜葛,如何还会有后续?在这哀嚎惧怕无非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在京中生活到底叫她寝食难安,若能回江都,再好不过。

    于是隔日一早,玉照天还未亮便起身前往紫阳观中,这次为的却是真心实意的求神庇佑。

    若说她上次上香,半真半假的去参拜,参拜错了神像她也没想重新参拜一遍,这一次上香玉照则恨不得三步一叩五步一跪,只求神君别介意她上次的不诚心而为难她。

    如自己这般,有事求神无事就来道观里调戏道长,若是这有神灵定然是不会帮自已的。

    这次她总算找来的供奉神君的正殿,捐了百两香火,还请回了一尊神像,打算回头带回江都送给外祖母去,叫外祖母有事没事就上上香,总能求个心安。

    正殿里熙熙攘攘的不少人都在抄经,玉照寻了一处僻静之处,跪坐于蒲团之上,坠儿搬来一方方案放在她身前,玉照也开始学着旁人,誊抄起道经来。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怎么样?那位姑娘不是早就入了观了么?为何还不来?”李近麟一早听外边守着的人说,在山脚下见到玉照的轿子,便伸长脖子等着,一晃从上午等到下午,还不见人来,急的他直跺脚。

    禁卫也摸不着头脑,“没来我们这儿,直接去了正殿里,没见到她出来。”

    另一个禁卫从正殿偷瞄了一圈,气喘吁吁跑过来说:“那姑娘在里头抄经呢,估计今天不到天黑是出不来了。”

    经书最简单的也有上千字,要不出错,哪有那般快抄完的?

    李近麟听了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一脸叹息,往殿内走去。

    禁卫连忙叫住他,脸上带了一丝尴尬,试探问道:“大监,陛下可说了何时回宫?”

    自端午休沐之后,陛下已一连住了五日,宫中的奏折都压了一堆,郑阁老来催了两次,陛下不见他,他们这群近身的侍卫成日被催的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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