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群禁卫今日算是开了眼,退位前倒是还能见太上皇开口,这几年甚至多数禁卫都没见他开口过。

    总叫他们觉得早已半步入神的太上皇,今日竟然同一疯癫女子聊了起来。

    见太上皇挥斥他们下去,众人也不敢继续留下,一群人无奈却又十分麻利的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天地,竟是只剩下了他二人。

    玉照原以为他不信自己,不记得了自己,可见他把人都赶走了,她又满心欢喜了起来。

    知晓这人嘴上说着怀疑的话,心里还是信自己的。

    她脱了自己身上用来遮掩自己特别之处的斗篷,几道金灿的光束斜斜落下,玉照卷翘的睫毛都染上了金光,面孔犹如氤氲在一层晨雾之中般的薄透。

    她见着眼前背着光面孔半明半暗的赵玄,头发银白,却举止清冷风仪出众,睥睨间的出尘傲骨并不随岁月磨损分毫。

    她弯起眉眼笑了,笑着笑了鼻头都红了一片,一副随时就要哭出来的架势,一枝梨花春带雨。赵玄见此眉头皱起,眼眸起了几分波澜。

    玉照跟他解释起来,像是生怕他听不懂,一点一点的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我当然是宝儿,我就是她!不过说来你肯定不相信奇奇怪怪奇奇怪怪这竟然是我的梦呢,等我做完了梦,估计就能回去了。”

    赵玄怔怔的看着浅笑氤氲明艳动人的她。

    他没有出声,心里被异样的复杂情绪填满。

    玉照悄悄顺着他走进两步,眼波流转间,小心翼翼的扯着他的袖子,想靠近他一点,抬起眸子道:“我历经千辛万苦,从云县跑来了这儿只为了见见你。”

    赵玄回过神来,指尖颤了下,见玉照说的兴起,一个人念念叨叨,似乎是怕她自己忽然醒过来,她语速飞快的将前因后果说予赵玄听。

    他看着她阳光底下虚无缥缈的模样,难以自拔的悲哀起来。

    终是自己贪心,明明这几十年间总想着叫自己在见到她一眼便好,哪怕是梦中他也是知足的

    如今他的愿望成了真见到了她甚至能与她说上话,却又止不住的失落悲哀起来。想要与她再待久一点,再多看她两眼。

    玉照倒是不知他心里所想,见这人如此的冰冷,抿着唇只凝视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颇有些难受的执起他的手掌。

    赵玄似乎不习惯这般,他觉得碰到她她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一般,胆怯的想要抽回去,玉照执拗的攥着不放。

    她明眸微动,细细注视着赵玄饱经沧桑的面容,银白的发,那双枯瘦修长的手上。

    她选中的俊俏的郎君,年轻时候是何等丰神俊朗,普天之下再找寻不到比道长俊俏的男子了,便是老了风姿仪态也丝毫不减。

    纵然他老了,却叫她生不出半点嫌弃的心,她是如此的欢喜着他。

    一如他为了宝儿临死前一句话,叫他不准忘了她,叫他等她投胎转世从而苦等了这么些年一样。

    原来这个世界宝儿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的郎君自她死后并没有再娶,更没有忘了她。

    这般叫她满意,她本该是高兴的,可她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说好的等十几年便能等来她的投胎转世,五十年却只等来她梦中的匆匆一见。

    痛苦和悲哀反复煎熬着她,她甚至难以言说的生出了悔意,每次来了这个地方,她总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受了旁的影响。

    那些乱七八糟、复杂的情绪。

    玉照猜想,难不成是这个世间宝儿的残留意识不成?

    这个世间的宝儿莫不是在后悔?

    明明深爱着他,两人在一起之时,却有为了旁的事生出了怨怼,为了旁人叫他吃醋,甚至以为自己不爱他。

    后悔不该说那句话,该叫赵玄早些重新走出来,早日走出来,早日另外遇到一个姑娘,一个身体康健的姑娘,儿孙满堂,也不至于要过继旁人的子嗣,落的个晚年孤苦的下场。

    倒是赵玄似有所感,自己的手与她年轻姣好的手相称,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明知这世上根本没什么投胎转世,真要是去投胎了,也是喝了孟婆汤忘却了前尘旧事,重新为人,又不知往何处去生了个什么相貌。

    叫他如何等她?

    纵然如此,赵玄也还是信了。

    总是别无他法的,除了信还能如何呢?

    他一直等了下去,等的他垂垂老矣,小姑娘才终于信守承诺一般,再次来到了他身边,却是用这种阴差阳错稀奇的方式,来到了他身边。

    怎样的方式都是无所谓的,哪怕只是一具白骨。

    或许终归是没有缘分,等了五十载,等来的便是这一稍纵即逝的片刻,竟还是她在梦中?

    亦或是自己在梦中呢?

    赵玄都分不清了。

    玉照反手牢牢按住了他的手,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头发花白的赵玄颤了一下,他扔想推开她。

    玉照生气起来,“你这个傻子!”

    她发现道长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他自然是想亲近她的,只要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触碰她,想要只跟她,他们二人停留在一片只有他们自己的天地,不叫旁人打扰。

    可是,这只能是他的期望了。

    他压着满心的酸涩,装作毫不在意的问起来,有些急切的想知道那些他不知道的时空世界。

    “你与他开心吗?你的身子可还好?”

    玉照不敢说实话,她恨不得只告诉他最好的消息,再不想叫这位等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人伤心失落。

    那个世界的自己,醒来也是被顾升抓住的,也是见不到道长的,她甚至不想醒过来了,就这般在梦里一直活下去吧

    她埋头在他怀里,赵玄僵硬的触碰着她乌黑柔软的发,两人隔着时空碰撞,中间更是隔了几十载时光。

    玉照隔着衣衫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缓了缓才说:“自然是开心的,开心的不得了。我们都已经成婚四个月了,他起身的可早了,我从不知他何时起身的,每日等我一睁眼睛,他就下朝了。他待我可好可好了,再忙也会带我出宫玩,我的身子也早就好了,太医都说治好了我的心疾了,我可以骑马了,夏天我就可以停药了。”

    玉照咬牙暗恨了起来。

    都怪那该死的顾升。

    赵玄回忆起那段尘封记忆里的日子。

    他生性冷淡又不爱言语,更是喜好隐藏自己的情绪。

    宝儿却是那般喜欢玩闹嬉笑的性子,她不喜自己这副严肃暴虐的本性,不喜自己沉默寡言的样子。

    可早已养成了的性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更改的。

    那时他便再想,要是重来一次,他一定要学着温和些,学些会哄小娘子的本事,至少也要表现出她喜欢的模样来。

    如今听了玉照的话,他方才后知后觉,她说的和自己当年也一般无二,他也是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去看她,带着她四处玩闹

    会不会其实她也是欢喜的?

    玉照却是瞬间读懂了老人眼中的情绪,顿时啼笑皆非心头酸楚起来。

    怎么会不开心呢?

    虽她只是在梦里短暂的感受到了一下那个世界自己的真实情感,可若是不喜欢,便不会把他送的玉雕摆满了整张床,连手臂都没地方放了。

    道长可真是傻呢。

    竟然真的信了那个小姑娘傻傻的话。

    怪不得上回自己说不喜欢那些玉雕,道长竟然真的信以为真了

    两世,性子原来都是一般的可爱啊。

    这一月一来,朝政如同瘫痪一般。

    陛下一连数日辞了早朝,甚至连午朝皆是寻不见踪影,众位宰相谏官连连劝谏,也不见用。

    陛下自幼登基,便是勤政爱民,早朝一日不辍,如今这般更是从无前例,闹的朝廷一度人心惶惶。

    可随着一连消息的传回,到叫众人险些忘了这一事。

    前段时日京中因当年武台一案闹的沸腾起来,还有其他消息一个比一个轰轰烈烈。先是广陵郡王伏诛,接着梁王世子赐死,梁王被废为庶人

    还有那几个皇室宗亲,长宁侯、肃旸侯、蔡国公

    比起前几位皇亲国戚,之后的这些数得上数不上名头的达官显贵显然不够看,可也有洋洋洒洒百余人,京城的行刑场地,一连数日都人满为患。

    百姓纷纷携家带口去看那叛国谋逆,勾结外国的反贼被腰斩,众人大呼过瘾。

    又有自去年与车渠之战起,除最先战事不定车渠拒不与之正面相抗,难以攻破外,后续增兵之后便是一路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平叛了车渠。

    距前几日传回的消息,如今江都王早已攻破车渠国都,生擒了车渠王室一干人等。

    车渠王室如今正在被压往临安的路上,不出意外,下月便能见到了。

    如此乐事,早早叫人忘却了其他烦恼。

    皇帝不上朝?不上就不上吧。

    禁庭近来并未隐瞒旁人,更是有大动作举国寻医,据可靠的小道消息传,是坤宁宫的那位皇后娘娘,自亲蚕礼那日遭遇石海,受了惊吓以至于至今昏迷不醒,药石无灵。

    满宫的太医、临安几乎所有的医者,乃至各国巫医、闻名在外的,大齐国土沃野千里,人才辈出,告示甫一发出,不到几日,皆被纷纷带入禁庭为皇后瞧治。

    只是据传皇后的病症乃是前所未见,至此也没个治愈的消息传出。

    坤宁殿前宝池水光潋滟,中有锦鲤从中穿梭游荡。

    长廊回转,水殿生香。

    坤宁宫内,楹柱花窗,内殿燃着水沉香。

    雪雁端着一盆新鲜采的露水,缓步入殿,与守在外殿的李近麟相互看了一眼,李近麟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雪雁那日亲蚕礼,本是在皇后身旁伺候,只是中途雪柳来伺候,换了她下来。依照规矩便在凤撵后不远不近跟随。

    她是时运尚好,石海掩埋的不深,呼啸而下之时,却不过因离着皇后凤撵近,又有遮蔽物替她挡住了冲击,挖掘人马倒是先将她挖掘了出来。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如今自己伤势渐好,甚至已经能来外殿伺候,倒是主子昏迷不醒,雪雁如何也无法展颜。

    见李近麟朝她摇头,雪雁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今前廷后宫的日子都不好过。

    她家主子何曾受过苦楚?先前雪雁并不清楚其中隐情,受了伤无法来主子跟前伺候,陛下更不准她们入殿伺候。

    雪雁才好转了些开始外殿当值。

    六日前那天深夜,许久不见的圣上回宫,亲自抱着娘娘回了宫,她才得以见了皇后一面。

    至今整整六日,皇后一直昏睡,也不见醒。

    正常人,得了个什么病,是生是死何时好转,总得有个说法。

    偏偏娘娘这昏睡的病,每日都有数十位医者入宫诊断,每次把完脉皆是纷纷摇头叹气,唏嘘起来。

    都说不出个准数。

    雪雁面露忧愁,立在廊下片刻,见四下天幡飞扬,七彩的漫天天幡,殿外烟雾缭绕。

    她忍住咳嗽。

    李近麟偷偷朝她说:“里头的那位国师今日来做法摄召,你先别进去,免得冲撞了去。”

    雪雁一骇:“做法?”

    陛下虽清修多年,但宫里人都知,陛下只是日日清晨起身抄经打坐罢了,甚至鲜少拜神烧香。

    如今竟是在坤宁宫里做法摄召?

    里头的焚香声不知许久,依稀有铃铛声持续不断的传来。

    众人在殿外守着只当是充耳不闻,垂首侯立。

    等了许久,等到国师带着一帮弟子从殿内走出,雪雁长叹了一口气,端着鎏金双凤铜盆入内。

    绕过珍珠玉卷宫帘,宫女纷纷掀起帘幔,露出里头身影来。

    如华的日光投入花窗漫进殿内,团花雕金床榻之上,层层帘幔内,玉照泛着柔和珠光的脸庞沐浴在朦胧光晕之中,鬓发如云,双唇润泽,如同红蕊新放。

    圣上回过神来,接过温热棉帕,敷上玉照沉睡中的脸。

    她昏睡了许久,总不见醒。

    丹阳真人说,她这是缺了魂魄,拿了招魂铃摄召也寻不回

    丹阳真人还说,并非是寻不回,是她不愿意回。

    她不愿意回来

    她不要自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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