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娘子由椅中缓慢起身,被身侧的婆子扶着走了过去。

    这一刻,无论内室还是外堂,无人不是心弦紧绷。

    齐晴背对着单氏与温大娘子,手指微颤地解开衣襟。

    这短短瞬间,她脑海中骤然闪过许多画面。

    幼时爹娘待她过分“保护”的模样……

    她及笄那年,阿娘曾带她去过华云寺捐香油钱,还记得阿娘跪在佛像前那般虔诚地道:多谢佛祖菩萨将晴姐儿赐给了我……

    还有,晋王府出事当日,一群士兵冲了进来要带走阿娘,阿娘发了疯般哭着对她说:是爹娘连累了你,你本不必受这份劫难的,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啊……都怪阿娘害了你!

    被带走之际,阿娘还挣扎说了些什么“走,回你原来的地方去”,还说让她去找什么人,彼时情形混乱四下惊叫声不断,她根本没能听清也无暇去细究细思什么。

    而在那之后,她再没见过阿娘。

    当下思及这些,却仿佛处处都暗藏着昔日她不曾意识到的异样……

    齐晴脑中思绪交杂,她将衣袄缓缓褪至手臂后,露出了光裸的后背。

    这道背影落在温大娘子几人眼中,却是叫她们当即变了眼神。

    “怎么会这样……”单氏有些怔怔地道。

    衡玉亦是呼吸窒住。

    灯火隔着屏风投下橘黄光芒,将那道单薄后背上的道道伤口映照得清晰且触目惊心。

    “孩子……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伤在?”温大娘子将被婆子搀着的手臂缓缓抽出,脚步沉慢地上前,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哽涩,伸手想要触碰手指却是颤抖:“……疼吗?”

    “是此前在乐坊里留下的了,早就不疼了。”听着耳边妇人心疼的声音,齐晴下意识地就想让语气轻松些:“后来被罚去矿山,便不曾有过了。”

    乐坊……

    是了,晋王府被抄家,年轻些的女子多半会被充入乐坊……

    那哪里又是人呆的地方?

    矿山……

    于这孩子而言,矿山竟称得上是个好去处了吗?

    温大娘子泪如雨下。

    她颤抖着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两道交错疤痕之间的位置。

    那里有着一块形如梅花的红色胎记,清晰无比。

    “……”温大娘子满脸泪水,张口想说些什么,胸口处却似堵了无数情绪叫她无法发出声音。

    “果真……竟果真是!”单氏不可置信却已喜极而泣:“大嫂,你看见了吗?这正是鸢姐儿的胎记没错!”

    鸢姐儿身上有胎记,而这胎记长在何处,是何大小形状颜色,只有他们蒙家人知道!

    这些年来,纵是托人寻人,却也只是给了外在特征,寻到相似者便叫人带回家中印证,而不曾告知过胎记之事——

    一则,怕有心人在此之上动心思做手脚,二来便是怕线索太细致,万一落到拐走了鸢姐儿的人耳中,反倒会害了鸢姐儿。

    总之,这个胎记是他们蒙家的秘密,也是他们拿来寻回鸢姐儿绝不会出错的法子!

    相较于单氏的激动不已,温大娘子的神色有些怔怔,仿佛还未能回过神来。

    但任凭谁也能感受得到她身上此时那无声的翻涌。

    “好孩子,好孩子……这些年来你受苦了!”单氏流着泪,更多的却是欢喜激动,她替同样失神的齐晴将衣裳拉上,又亲手整理着衣襟:“……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衡玉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同样红了眼睛。

    她想到了自己回到家中的那一日。

    而此时则不必再担心从温大娘子脸上看到失落的神情了——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娘子……是姑娘回来了呀!”婆子晃了晃温大娘子的手臂,热泪盈眶地道。

    只有她最清楚娘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齐晴被单氏拉着转回了身,温大娘子这才又伸出手去,热泪夺眶而出:“我的儿……”

    齐晴仍未反应过来一般,一时呆呆地站在那里。

    而此时,她忽见温大娘子面露痛苦之色,而后不及众人反应,便侧垂过脸,竟是蓦地吐出了一大口血来!

    “大娘子!”

    “大嫂!”

    “……”

    齐晴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扶身形已站不稳的温大娘子。

    “大嫂您怎么了!”

    蒙父和蒙大柱听得动静快步走了进来。

    衡玉等人正将温大娘子扶回床榻之上,往外走的吉吉见得蒙大柱,连忙急声道:“温大娘子吐血昏迷了,速去请郎中来!”

    蒙大柱脸色大变,顾不得去询问其它,当即点头:“好!我这就去!”

    说着,转身大步跑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郎中便被“请”了过来。

    至于为何能如此之快,这位老郎中与蒙家住在同一条街上是一方面,前去相请之人直接翻了墙进去是一方面。

    老郎中还在睡梦中呢,就被拉着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哦,是大柱啊……”,少年就开始不由分说地替他穿衣了。

    少年提起药箱,差不多是将他扛来了蒙家。

    多少是有几分“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公然抱我入宅去”的既视感了。

    这也就是两家的关系足够好,且此前有言在先了,否则说是入室掳人也不为过的。

    此时,花白发髻有些凌乱的老郎中已替温大娘子诊看罢。

    “蒋老爷子,大嫂她如何了!”单氏在旁焦急地问。

    “无碍。且将郁结已久的淤血吐了出来,乃是有利于恢复的好事。”

    “那就好!”单氏大松了口气。

    她就说,今日这般大喜之日,大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事的!

    更何况外堂里就坐着尊菩萨保佑着呢,任凭什么瘟神马面也近不了身的!

    “大娘子总算是肯将心放宽些了,想开些是好事啊……”老郎中叹息着道。

    “倒不是想开了!”见大嫂无事,单氏面上恢复了喜色:“是因我家鸢姐儿回来了!”

    “鸢姐儿?……找到了?!”老郎中大为震惊。

    “就在这儿呢!”单氏亲昵珍视地扶着齐晴的肩膀,炫宝般道:“您瞧!”

    蒙父在旁亦是满面笑意。

    老郎中点着头:“好,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鸢姐儿,这是你蒋家爷爷,你幼时他可是抱过你的!”单氏笑着说道。

    齐晴只能唤道:“蒋爷爷……”

    “哎!”老郎中也高兴得老泪纵横。

    “臭小子还愣着干嘛,快喊阿姐!”见儿子一直没吭声,蒙父一巴掌打在少年脑袋上。

    下一刻,就见少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目通红地喊道:“阿姐!”

    齐晴惊了一惊:……?!

    蒙校尉何至于如此大礼!

    蒙父也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朝刚回来的侄女笑着道:“你这弟弟,是个有些傻的,鸢姐儿多担待些……”

    单氏也哭笑不得:“这臭小子是高兴糊涂了!”

    “阿爹阿娘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又傻又糊涂的!”少年声音沙哑哽咽:“……当年晋王府抄没时,虽由钦差负责,我却也是受了将军之命随同前往的,竟都不知阿姐就在其中!此前阿姐遭人欺负时,我也未能认得出来!”

    少年眼圈发红,全是愧责之色。

    齐晴有些手足无措。

    她与这位“阿弟”二十年未曾见过一面,他认不出来她才是最正常的,又何谈是什么过错呢?

    但少年的愧责半点也不掺假,红着眼圈竭力克制着情绪。

    她能感受得到,这看似莽撞荒唐的举动下,实则是一个肩有担当、将家中之事真正视作自己的责任所在的少年。

    “……当日义绝之时,蒙校尉本就对我有过援手之恩的,快……快起来吧。”齐晴的语气里有着未及适应身份变化的惶恐。

    今晚之事,对她来说像极了一场梦。

    “该喊弟弟了才是!”单氏在旁揩去眼泪笑着道。

    “不急不急!”面对失而复得的侄女,蒙父脸上的笑意快要堆不下,语气庆幸欣慰地道:“既是回家了,往后的日子多得是,且让鸢姐儿慢慢适应……”

    说着,踹了一脚跪在那里的儿子——行了,别跟个二傻子似得跪着了,再吓着你阿姐!

    仿佛听到了自家父亲内心声音的蒙大柱这才抹去眼泪起身。

    吉吉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噗嗤轻笑了一声。

    送走了老郎中后,蒙家夫妇带着儿子,向衡玉再三表了谢意,神态言辞,说是千恩万谢也不为过。

    谢罢衡玉,自然便是坐在外堂的那一尊大佛——

    一群人出了内室。

    萧侯爷耳边一直听着内室的嘈杂欢喜之音,此时见得蒙家夫妻跪在自己面前,起了身亲自将人扶起。

    “萧某并未曾帮得上什么忙。”萧牧看向立在帘栊旁的衡玉,道:“此事皆是吉画师之功——”

    衡玉闻言看向他,恰他也朝她看过来。

    衡玉嘴角弯起,眼中似有着只二人能够感同身受的心情。

    这件事,是她和他一起完成的。

    此次带齐娘子前来,她绝无十成把握,而此时却当真解了蒙家多年心结,看着蒙家人一张张庆幸喜悦的泪眼笑脸——她想,他和她的心情是一样的。或者说,要来得比她更强烈许多。

    只是萧侯爷一贯是菩萨模样,叫他们这些凡人瞧不出喜怒哀乐罢了——

    且这位菩萨又十分大方地将功劳都推给了她。

    衡玉正想着是否要谦让一番时,忽听内间响起婆子的声音:“大娘子醒了!”

    “大嫂醒了!”

    单氏喜极,风一般奔回了内室。

    整整二十年了,她终于也能瞧见大嫂真真正正彻彻底底欢喜一次了!

    床榻上,躺在那里的温大娘子刚张开眼睛,神思尚有些混沌,耳边听到单氏扑来床边喊着她,便像是有些未能从梦境中回神般喃喃着道:“弟妹,我方才梦到……梦到鸢姐儿回来了……”

    她声音低极,带着未能掩饰去的失落悲沉,眼角处闪着怅然若失的泪光。

    换作往常,单氏连多看一眼都不忍,此时则收起笑意,叹气道:“大嫂糊涂了啊……”

    温大娘子眼角的泪滚下一颗,也笑着叹了口气,哑声道:“是啊。真糊涂了。”

    “当真不能再糊涂了!”单氏终是没忍住笑了起来:“鸢姐儿本就回来了的,哪里又是做梦!”

    温大娘子怔怔。

    “大娘子,姑娘不就在这儿了?”婆子也是笑中带泪。

    温大娘子脑中仿佛“嗡”地一声震颤,昏去前的情形飞快钻回脑中。

    她几乎是立时要坐起身来。

    单氏赶忙相扶。

    待目光捕捉到那道“梦中”的身影,温大娘子眼泪簌簌而落,伸出了手去。

    在那道饱含了了太多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齐晴像是受到某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指引,缓步上前。

    温大娘子握住了那年轻却已粗糙变形的双手,一瞬间眼泪顿时愈发汹涌。

    “我的儿受苦了……”

    温大娘子倾身一把将人紧紧抱住,声音是压抑着的哭泣颤抖:“是阿娘对不住你!未能让你早些回家!”

    多年来的思念终于能够得到释放,温大娘子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

    齐晴始终是无措的,她下意识地感到不安,却在小心观察中发现,她的这种无措,在所有人眼中,皆是情理之中的,是该被包容甚至被保护的……

    于是,虽仍旧无所适从,却也慢慢卸下了那份忐忑不安。

    温大娘子平复了些许情绪,便要下床同衡玉行谢礼。

    “吉画师先是救了我儿出苦海,再又将她平安送回到我身边……这份恩情,我永生不忘!”

    “不必如此,大娘子当以身体为重——”衡玉笑道:“往后您也有需要照料的人了。”

    祖母说过,子孙无论长到多大,永远都是需要长辈“照料”的。

    “我替大伯母谢过吉画师!”

    蒙大柱果断地朝着衡玉直直跪下,并极有诚意地磕了三记响头。

    吉吉看着这一幕,心内忽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这傻子该不会要?

    下一瞬,果见那跪地的少年朝她看了过来——

    吉吉立即戒备地看着他,却逃无可逃。

    无关其他,此时少年微红的眼睛里满是真诚与感激:“那日在靖水楼外,是吉吉最先出声救下了阿姐……吉吉也是我们蒙家的大恩人!”

    言毕,便又是“嘭嘭嘭”三记响头。

    那声音,任凭是吉吉,也听得颇为胆战心惊。

    坐在外堂的萧侯爷,此时亦忍不住想要关心下属一句:头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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