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日,大宁城已经焕然一新。

    朔方幕府随军要籍李弘仁行色匆匆,往城内而去。

    半路遇到了地斤泽嵬才氏的嵬才钵逋——其人汉名魏穰,多次随征。

    “人安排好了吗?”李弘仁问道。

    “昨夜已经派出去了。”嵬才钵逋回道。

    李弘仁是已故霍国公李劭之子,荫补得任京兆府云阳令,后调任朔方幕府随军要籍。此番出师,李弘仁在军中做些参谋赞画工作,但谁都知道,他是事实上的监军,代表着夏王的意志。

    不信?李弘仁身边有一百甲士,出身横山,被人戏称为“横山步跋子”。他们的明面任务是保护李弘仁的安全,但在必要之时,可以捕杀大将,就地正法,虽然从没有这么做过。

    折宗本身边有,李唐宾身边有,李仁军身边有,如今杨悦身边也有了。往好处想,老杨的地位上升了,已经跻身方面大帅。

    李弘仁、嵬才钵逋二人所谈之事其实很简单。李弘仁向夏王打小报告,说杨悦“不识大体”,意欲同时招惹契丹与河东,破坏夏王大计,请夏王下令约束。报告由嵬才氏派人送出,他是夏王自家人,深受信任。

    “李存孝在妫州,离得并不远,为何到现在还没来呢?”嵬才钵逋突然问道:“黑矟军已经到位,现在就等晋人过来了。如果他们迟迟不来,大军蹲在山里,总不是个办法。还不如把金刀、黑矟二军集结起来,再往北、往东扫荡一下。”

    “晋人肯定要来的,山北诸部都看着呢。”李弘仁很确定地说道。

    燕北诸部现在确实在静等消息。

    他们宁可远蹿,也不想在局势还没有彻底明朗的情况下表露倾向,投靠任何一方。谁赢他们帮谁,这是墙头草的生存哲学。也别嘲笑他们,这是千百年来的生存智慧,实力就这么点,不这样做的可能已经死光了。

    “有没有探听到幽州、河东的消息?”嵬才钵逋问道。

    “代北如临大敌,游骑四出,关卡盘得也很严,很难派人打探。”李弘仁说道:“幽州更是如此。李存孝这人虽然鲁莽粗暴,但还是听他义父命令的。到现在安静得很,不太符合他的性子,只能说李克用给他下令了。但严守门户,不轻举妄动。”

    “这么说,李克用可能有大行动。”嵬才钵逋担忧道。

    对他们这些地方实力派来说,打仗轻松愉快,还能缴获大笔物资,这是最理想的。可如果要啃硬骨头,比如与晋军厮杀,没得战利品缴获,但要死很多人,这就很不划算了。

    “李克用如果不想代北、幽州出事,必来。”李弘仁很清楚嵬才钵逋在想什么,安慰道:“将来大王建了新朝,嵬才氏与国同休,永镇地斤泽,这是天大的好处。为了这些好处,便是与晋人血战一场又如何?”

    “也是。”嵬才钵逋笑了笑,道:“多谢李随使醍醐灌顶。野利氏、没藏氏都那么卖力,没道理嵬才氏瞻前顾后。”

    诸巡检使部落之间当然也是不一样的。正所谓亲疏有别,野利、没藏、嵬才三部跟得早,还与夏王结亲,三位嫡脉女子都获得了王媵的身份。庄浪氏、浑氏、哥舒氏、契苾氏、藏才氏能与他们比?做梦。

    与嵬才钵逋告辞后,李弘仁回到了城内。

    部落蕃民们正在做饭。大部分时候吃的是奶、肉脯、肉汤、野菜,偶尔用酱菜、粟麦调剂一下。军事活动基本停止,很多部落散到了北边放牧牛羊。大宁城周边的草场都快被啃秃了,草原上打仗就这样,看起来可以赶着牛羊一路作战,实际上你要花费太多时间放牧,也需要广阔的草场来放牧,尽可能获得奶来补充食物,牛羊能少宰杀就少宰杀一点——大宁城曾经连续吃了好几天的马肉,李弘仁都快吃吐了。

    临时衙署内人来人往,李弘仁进去后先与诸将佐见礼,然后坐下来办公。

    “若奚王来降,接受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左右为难。”说话的是统领浑部兵马的蕃将浑固。

    “你就那么怕契丹?”王合不屑道。

    他是木剌山巡检使王歇之子、豹骑都指挥使王崇之弟,这一番话招致兄长的怒目而视,顿时不敢再多说了。

    话说自从讨平阴山鞑靼之后,阴山内外的草场重新划分。哥舒氏被迁移到诺真水汊,将丰州的草场让出;契苾部东迁至新设的柔州,等于是抢了阴山鞑靼的地盘;庄浪氏、浑氏、王氏一切如故。

    前面两家其实没什么,草场面积不小,但王氏就有点想离开木剌山了。他们的草场面积最小,北与诺真水相接,南面又不能越过阴山,被夹在中间很难受,偏偏部族人口极多,达到了九万之数。如果算人均财富的话,差不多是阴山五部里最穷的,因此有很强的向外迁移的动力。

    而要想像哥舒部、契苾部那样获得一块不错的且足够大、足够丰美的牧场,战功就是必不可少的。夏王是仁慈的,但那仅仅限于财货,对于耕地、牧场,他向来控制得很严,不是你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燕北的牧场其实很不错,王合一直这么认为,而兄长王崇其实也认可这点,但他不会直接说出来。

    “契丹虽然比我等实力强,但并不至于无法对付。大王狠下心来,常年派数万精骑与他们耗,有整个中原做后盾,耗也把他们耗死了。”浑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但值此之机,是否值得与他们开战呢?”

    “值不值得开战,自然要由杨都头来做决定。”王合回怼了一句,结果又遭到兄长怒视,他顿时懵了。

    浑固笑而不语。

    “浑将军,妫州若有兵来,你部为先锋。”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却是杨悦进来了。

    众人纷纷闭嘴。

    “都闲得很嘛。”杨悦冷笑道:“我收到军报,康君立率军北上,雁门关外出现贼骑,不下两千,诸位谁回去将他们驱走啊?”

    ******

    燕北的消息花了八天时间才抵达河阳,此时邵树德正与调到河阳的天雄军待在一起。

    天雄军左右两厢刚刚整编完毕没多久。

    军使臧都保、副使李仁军、都虞候牛礼、都游奕使王建及、左厢兵马使李璘、右厢兵马使解宾,这是高层军官。左右厢指挥使、营、队级绝大部分出身天雄军,除了个别出色的比如王郊(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河源军、保义军系统算是遭受重创了,玉门军更是全军覆没,一个好点的职位都没捞到。

    四军合并,为何好处多落在了天雄军身上?别问,问就是夏王最高指示。

    天雄军目前屯于河内县郊野,每日都在互相熟悉,三日一小操,七日一会操,训练得非常频繁。武学生军官将他们的作风带进了新部队,来自河源、保义、玉门三军的人员一开始极其不适应,军中颇有怨言。

    关键时刻,邵树德亲自坐镇天雄军大营,压下了这股骚动。

    “操练得狠了就哭爹喊娘,你他妈还是武夫吗?”邵树德扇了河源军某位队头一个耳脖子,笑骂道:“河源军之名是我亲定,以纪念收复鄯、廓二州,尔等也去过青唐,怎么,在那边野惯了?”

    队头讪讪而笑,不再多话。

    “还有你!”邵树德又指着一名孔武有力的军官,道:“有点眼熟啊。”

    “大王好眼力。我是鄜州的,以前是节度使李帅的亲兵,远远跟着,好几次见过大王。”军官惊喜道。

    “哦?打过黄巢?”邵树德惊讶道。

    “与孟楷打过,战不利,退保高陵。后来神皋驿之战,大王亲领雄兵,大破巢贼,追亡逐北,直将他们赶进了渭水。”

    “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你还在,很好。”邵树德拍了拍军官的肩膀,亲自解下披风挂在他身上,又解下佩剑递给他,道:“今晚全军大酺,你来找我,不醉不休。”

    “遵命。”军官有些激动。

    邵树德在营中一一穿过,拍拍这个人的肩膀,又帮那个人整理一下箭囊,最后道:“我已年逾四十,这几日随军训练,可曾叫过苦?”

    “没有。”一群人七嘴八舌道。

    “我都能练下去,你们还废话什么?恁地像个妇人一样,都滚出去好好练。”邵树德作色道。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离去。观其脸色,不像多有怨气的样子。

    “这帮骄兵悍将,也只有大王压得住。”陈诚悄悄走了过来,笑道。

    “陈长史慎言。”邵树德眨了眨眼,开玩笑道:“别让他们知道外镇军士没咱们天雄军练得苦。若知晓了,风气要变坏。”

    陈诚大笑。

    不过他也知道,夏王特别注重军中风气,一直抓得很严,生怕他的兵将变成河北那种跋扈军士。梁军降兵风气尚可,还能用用,将来如果俘虏了其他藩镇的兵,难不成尽皆遣散?

    “大王,燕北传来消息了。”说罢,陈诚将李弘仁送来的军报递上。

    邵树德看了看,问道:“你有何看法?”

    “能吸引晋军北上,本身就是一大功,何必再贪心呢。”陈诚回道。

    “可惜杨悦不懂这个道理。”邵树德笑道。

    “未必不懂,只是不甘心罢了。”

    “没什么不甘心的。契丹我早晚要收拾,但不是现在。”邵树德想了想后,道:“你拟一份军令吧,我来用印,让杨悦收着点。再者,义兄这次搞得像模像样啊,一点风声都不漏出来。抓紧查探,我就不信没消息。”

    “遵命。”陈诚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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